因此我不觉得这种修辞是一个不利于经验研究的东西。恰恰相反,是有利于经验研究的。因此修辞并不在于修饰。比方说有些人说:“废除死刑是人类潮流。”我说,谁看到这个人类潮流了?凭什么你就看见了,我们就没看见?我就讲法学家就变成了一个巫婆神汉了,就是说我已经看到鬼和神了,你没看到。但是我们平常就讲,废除死刑是历史潮流,没有几个人去质疑它,都是觉得确实好像我们已经站在历史潮流了,我们已经坐上了这列火车了,我们已经走进了历史。我还在毕业致辞里面说,“在这个时代所有人都愿意同真理站在一起,总有一天会把真理挤掉下去,自己站在那里”。大家就会发现,同真理站在一起并不是那么特别光彩的事。其实就是说,在这时候事实上大家去思考,用理性,而不是用修辞来掩饰一些什么东西,恰恰是让大家去用经验去思考。像后来把那个真理挤下去的以后,自己站在那里,这种情况其实是连经验研究都没有,只是告诉大家没什么必要同真理在一起,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你只是同真理站在一起,你还不是等同于真理,是吧?所以我觉得像这种修辞说实话是有好处的。 另外一个就是说,有的时候并不一定是社科研究,但是可能在必要场合,还是需要一些修饰。在其他一些场合,作为一个律师,作为一个法官必要的时候是需要修辞的,这不是虚张声势,而是说使他的语言更加能打动人。这种语言更能打动别人并不是永远说大词,什么“公平正义比太阳更光辉”,是吧?这个其实是不太有修辞的。有的时候修辞恰恰就是说非常平和的,娓娓动听的这种方式来修辞。我觉得修辞是一种策略。我甚至讲了在最没有修辞的地方都可能有修辞。比方说“无可奉告,NO comment”。比方说“又快又好”,经济发展“又快又好”,改为“又好又快”,这就是修辞,表明了这个国家经济政策发展重点改变了,那么这就是修辞,他用很简单的方式,只是说不要以我们通常理解的修辞来概括所有修辞,有什么华丽、煽情才叫修辞。我觉得这不叫修辞。修辞在于准确地表达思想,能够去影响你的受众,让你的思想,你想传达的观点准确地让你的受众感受到这种感受,传达了你想传达的,这就是修辞。 成凡:我继续看看最后一个是不是刁钻一点。我读过您的论文里头,感觉有点震撼感的是有一句话,记得是您形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利益争夺,这都是嘴角流着血,牙缝里有肉。当时我看着我觉得这感受很深啊。这是一种修辞还是说您对这个确实有一种切身的经历?(笑声)因为刚才您也提到法家。我附加的一个问题是,这种情况是不是在发生改变呢?因为我看您文章里也提到过,中国和美国的很多的社会科学不一样,原因有一个是我们的资源争夺太厉害,所以很多问题并不能像他们那样。但是随着我们现在经济上已经比较有实力,在座的大多应该是“90后”了,对他们来说,这个问题是不是在发生改变?对这个,您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感受? 朱苏力:实际上我觉得写这种东西实际上是因为,我一直是觉得当没有一个国家权力来治理这个社会的时候,这个社会很容易变成一个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其实就是霍布斯所讲的一种状况。生物进化其实是如此的。我们都知道中国的北京人、山顶洞人。其实你去看看那个地方,当时的山顶洞人是吃人的,他们出去打猎,现在发现头盖骨上是有洞的,是吃了人脑的。所以人类曾经是有过那样,而且一旦资源极其稀缺的时候,其实这种情况还可能发生的。比如说在五胡十六国,那时候胡人进入到中原地区,其实他们是不带粮食的,他们如果饿了没有食品就去抓汉人就杀了吃,汉人几乎就灭绝了,汉族几乎就灭绝了,90%以上就灭了。活的一些人就迁移到南方去了。这就是人类历史上,马前挂人头,马后斩妇女,这种情况是曾经出现过的。 我不认为这种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只要是,比方说,来个小行星撞地球,资源一旦失去,就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所以,我对人性的这个东西其实没太高的那种期望。我知道人都是会善良的,人在有资源的时候都会善良的,但是没有资源的情况下就会变。所以我在08年写地震的时候,我讲我们现在确实为汶川地震捐款捐很多,很多人甚至捐上千块、上万块,不再像90年的时候中国大洪水,很多人都会拿家里破旧的衣服,破旧的棉袄捐出去。90年,我那时从美国回来,就是出国很多年以后,第一次回来。那时候很多人就是把家里破旧的捐出去。2008年,18年以后,我们就开始,很多人甚至是打的到汶川救灾,那么这究竟是什么带来改变?难道中国人变善良起来了吗?我就讲了,这不是我们人变善良了,而是因为我们富裕了,才使我们可以向世人去展示我们的善良。当一个人贫穷的时候,你甚至没有机会去展示你的善良,对吧?当我家里孩子都没有饭吃的时候,我怎么可能把唯一一个窝窝头给一个非洲的难民吃?这不是说我们不善良,而是说我没办法善良。所以,这就是我对人性的一个基本判断。所以,我为什么写许多文章的时候始终关注这个问题,为什么关注中国古代,也关注其中这样一个重要的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