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炳棣说父亲是一位怀才不遇的斗士,这一句话,非常意味深长。清华大学出身特殊,袁项城也很喜欢,清华为此专门给袁项城的后代预备了一个绿色通道——袁氏后裔生。当然,袁氏后裔也不都是非上清华不可,袁克文之子——袁家骝就是燕京大学毕业的。清华大户人家的孩子,也不少,大家印象中那些“二代”朴素、低调,待人接物,很有礼数,显示了世家子一点好家风。 何炳棣父亲怀才不遇,也算得上家道中衰,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本身就孕育着一种不屈服,或者抗争的性格,鼓励孩子挽狂澜于既倒。如果何炳棣没有得到堂侄——何德奎的支助,在水木清华,极有可能与赵俪生、王瑶、魏臻一同学一起成为“革命左派”。 何炳棣父亲的怀才不遇,并没有让何炳棣往左派方面走,何德奎每年二百块大洋的支持,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不管何炳棣本人是否认可。 何炳棣一生都在立志,不论早岁还是晚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读史阅世六十年》不妨当做一首诗,而不是传记。即使诗人,经过了人生的大风大浪,也应在晚年变得恢宏大度,至少有一点宽容,但,那样的话,就不是何炳棣了,而是另外一个人了。 何炳松为了证明自己一生选择之正确,真是煞费苦心,绞尽脑汁。何炳棣就把自己与清华大学结缘,追溯到还是九岁小学生的时候。父亲虽无意诱导我一生专攻历史,他却明明白白地叫我立志先考进清华,再准备考出洋。早在1926年冬一个日丽风静的星期天下午,他带我去八里台参观南开大学的校园。那宽敞画出跑道的田径场、秀山堂、思源堂等西式的建筑,真开了系小学生的眼界。父亲似笑非笑地问我,长大要不要来这里读大学。我说当然想来读。他面容马上变得很严肃,指出南开之有名是因为中学办得好。办大学很费钱,南开大学是新开办的,底子还不够厚。他紧接着说,他供得起我念最好的小学,也供得起我念南开中学和国内较好的大学,但是绝对没有能力供我出样留学;而“这种年头,如不能出洋留学,就一辈子受气”。我问父亲怎样才能出洋。他说本来像炳松哥和阿奎(德奎)都是考取浙江省和教育部的官费留美的,现在浙江已经没有官费留学了;本来清华学堂毕业个个都派出洋,听说清华已准备改成大学,改成大学以后毕业生恐怕不能个个出洋了。出洋是越来越难了。看来还是只有多用功先考进清华大学再说,反正清华的学生考取留学的机会要比别的大学学生多一些。于是我从九岁起就以考清华作为头一项大志愿,考留学作为第二项更大的志愿。(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第9页) 这时何炳棣入读天津私立第一小学不到两年,开蒙不久,何寿权就要在南开大学跟小孩子立志,未免有些拔苗助长吧!何炳棣为什么不把自己年龄说的再小一些,比如1925年以前,岂不是更显得何炳棣早慧?那样,怕是没人信了。会说的不如会听的。 长大以后,何炳棣成为清华的粉丝,大有非清华不上的气势。问题是1933年何炳棣高考失利,当年没有被清华大学录取,既然,九岁就已经抱定了清华的决心,没有考上,就应该进行“二战”,事实上,何炳棣并没有在家复读,而是来到青岛,入读山东大学。 再则,一位前清廪生,四十八岁老来得子,舐犊情深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竟然给八九岁的小孩子灌输,不能留洋就一辈子受气的观念,一方面可以说,何寿权先生有开眼看世界的眼光,另一方面,也太有点不自重了吧!也许从这里,可以得到一点线索,何炳棣的自负、自傲,从何而来!何老爷子这种家教,确实凤毛麟角。这番话,对还提的何炳棣似乎很受用,何炳棣考到清华,也出洋了,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不过,似乎有点过了,助长了“以高等华人自居”的一种心态。 最有意思的是,何炳棣的尊人,未卜先知的本领。南开中学办得好,这是众所周知、有口皆碑的,先有南开中学,后有南开大学。南开大学成立于1919年,1926年冬天,何寿权先生带着独子——何炳棣在南开田径场立志时,南开仅仅是第七个年头。但,一所已经创办七年的大学,竟然比不过尚在改大之中的清华,岂不是匪夷所思! 只能说,何寿权先生,做梦都盼着何炳棣出国,有朝一日,成为“海归”,镀金回国,才能扬名立万,否则,一辈子灰头土脸。此种情形,百年中国学术地图,不少见。何炳棣一生的成败,在此一举。何炳棣顺应时代潮流,功成名就,泰半得益于考取清华和出国留洋两大目标的实现。《读史阅世六十年》不惜笔墨,再三再四叙说这两件事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了。 前两日没有写作,一字一字敲出来《大学一解》,清华大学梅贻琦校长和潘光旦教务长,以通才教育为尚。但,现实生活之中,还是有所妥协,只能做到大学一年级不分系。 以前聊过《“转弯”的哲学》,说的是张世英从经济学系转到社会学系,最后转到哲学系,何兆武更有意思,大学四年,读了四个系,土木工程系—哲学系——外国文学系——历史学系。何炳棣也有一个“转弯”,从化学转到历史。 何炳棣怎么解释这个转变?还是追溯到1926年,尊人依照生日和忌日祭祖时,何寿权先生跟孩子的唠叨,何炳棣对此异常重视,以至在自传里,特别交代一笔:很自然地就在我脑海中那么早就播下“多学科”治学取向的种子! 何寿权先生简单随意给何炳棣聊一点国学,涉及到经史子集,只不过,零敲碎打而已。这种教育,大概比起梁漱溟小时候接受的国学,还更多一些,但,中国学问的根底,还是差了好多,自负的何炳棣,能够承认这一点,也算难能可贵了。接下来的说辞,就让人不打好理解了:必须郑重声明的是,以上概括性的回忆很容易给读者们一个错误的印象:好像先父自始即诱导我成为一个史学家。(《读史阅世六十年》第8页) 多学科取向的种子,没有让自己成为一个史学家。以上这些,都是为何炳棣曾经选择化学做一种铺垫。大概只有这样说,才能维护何炳棣一个高大帅气的学术形象。何必呢?即使苦心维护,何炳棣也应该与好友杨振宁联系在一起。杨振宁要小何炳棣五岁,余生也晚,没有赶上清华,而是在西南联大,杨振宁入读的就是化学系,以此来论证,当时化学系是学术精英的不二之选。解释的力度,岂不更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