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昀 王曙光 编:《岱岳长青——陈岱孙纪念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4月1版1印。 满肚子牢骚的清华肄业生赵俪生,六十多年过后,看待清华的人事,依然很是消极。但,又不能不承认,清华很多人事,赵俪生不仅看得很准,有时候,还挺传神。比方说,赵俪生提出,清华有关门办学的倾向,一言以蔽之,清华门罗主义。 清华的“基干民兵”,梅贻琦、唐钺、金岳霖、吴宓、陈达、叶企孙、刘崇鋐、钱端升、浦薛凤、吴泽霖、高崇熙、黄子卿、闻一多、潘光旦、萨本栋、王化成、吴景超、施嘉炀、顾毓琇、周培源、蔡可选、汤佩松、蔡方荫、任之恭、陈之迈、张荫麟皆出身于清华,乃不争的事实。 清华之所以办的有声有色,虎虎生风,充足的经费,一也;梅贻琦掌校,二也。在往下追,毋宁说清华门罗主义,清华是清华人的清华。清华是一所留美预备学校,初中四年、高中四年,当然不是所有的学友,都在清华上满八年,即使清华同学四年,同声相和、同气相求,摸爬滚打,在一起摔打,“放洋”,濡染熏陶美国的通才教育,学成归国,机缘巧合,先后回到水木清华。既有先前老同学的感情,也有相通的理念,清华是一座国耻纪念碑,大家伙憋着口气,立志把清华办好。 这一点,似乎清华人很避讳,怕被别人说闲话,现在,要是说出来,又怕对罗家伦、梅贻琦校长不尊重,有点瓜田李下的嫌疑,其实,多虑了,多虑了。举贤不避亲嘛!只是这一点,当代中国大学,还是很乐意见贤思齐的:谁说本校毕业的博士留校多一点,就容易近亲繁殖,看看老清华,就是这么干的,不也办的挺好吗? 陈岱孙先生也是一位典型的老清华。1918年入读水木清华,1920年与曾昭抡、刘崇乐、赵学海、萨本铁、萧公权等八十位学友一起放洋,1926年哈佛大学博士毕业,在欧洲做短暂考察,回到北平,在水木清华教书育人,一直干到1952年院系调整、清华法学院被撤销为止。 陈岱孙先生到清华时,清华刚刚于1925年改办大学,经济系得以设立,1925——1929年,经济系教员由两位增加到四位,陈先生是其中的一位。1928年清华大学正式得以成立,陈岱孙与马约翰、郑之蕃、王文显、陈达、钱崇澍、朱自清、吴宓、杨树达、叶企孙、刘崇鋐、郝更生、金岳霖、熊庆来、刘崇乐、高崇熙,构成清华师资阵容。陈岱孙先生是一位清华老人,也是一位清华巨头,一直担任清华法学院院长。 2011年,清华一百周年校庆,志浩受朋友潘采夫之托,为《新京报》写了七八篇校庆小稿。其中写到陈岱孙先生,题目叫做《玉树临风陈岱孙》。陈岱孙先生年轻时,绝对是小鲜肉一枚,更可贵的是,陈岱孙先生身上流淌着一种绅士风度,1935年入清华经济系学习的张德声在《怀念陈岱孙恩师》,“我与先生接触极少,只是常见他昂首阔步地走在二校门到图书馆的路上,一身笔挺的西装,一头乌黑光亮的美发,令人肃然起敬。常听到称道陈先生为人正直,处事公道,厌弃为官。记得徐毓楠先生在一次经济学会上只用一个词称赞陈先生,说:‘陈先生,Gentleman! Gentleman!’” 陈先生身材高大、不苟言笑,不少学友对陈先生望而生畏,这种心理也是难免的。背后,有些学生称之为“铁青脸”。陈岱孙先生总是准时出现了办公室,八点上班,十二点下班,雷打不动,遵守规章制度。西南联大时期,选课的学友七点多到法学院办公室门口,等着陈岱孙先生在选课单上签字,见陈先生已经坐在办公室,马上把选课单递上去,陈先生把手往墙上的钟一指,并说:请你看看时间。这位同学,尴尬地出去了。同学们议论此事时,及时规定,老师与同学应该共同遵守,迟到不对,提前也不对。 陈岱孙先生喜爱教书,喜爱学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陈先生是体会到了这种快乐,并且沉浸在这种快乐之中,虽老之将至,也乐此不疲。九十五岁那年,还在主持邓玉英的博士论文答辩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果追溯陈先生信仰的话,志浩觉得陈先生信仰——教书育人。清华大学之所以,出人才,就是因为有一批陈岱孙先生这样的好老师呀! 陈岱孙先生干一行,爱一行。陈先生用福州官话讲授《经济思想史》和《财政学》,声调缓慢,思路清晰,言简意赅。韩克信回忆,“陈师讲课态度极为严肃,端坐椅上,时而眼望课室同学,时而目视面前提纲。初时我以为提纲中必有详细记述。一次在课间休息时,陈师在旁答一同学问题,我乘机走上讲台看提纲,企图理解陈师为何能将详细准备之提纲以简言慢语讲解清楚。一望提纲,大为惊奇。那一页讲课提纲上,陈师只写了十几个英文提要。” 陈先生这种“贵族范”,似乎与生俱来,无论做什么,都要精进不已,止于至善。作为一名教书先生,陈先生就把教书做到极致,堪称讲课的大师。陈先生在同代学人之中,大概是最早用中文讲经济学的老师之一,这一点,似乎有违当今时尚。在陈先生看来,一门学问,不能用中文表达,乃“学术殖民地”的症候。陈先生堪称讲课的大师,没有之一。任继愈在《我钦敬的陈岱孙先生》中说,虽然未读经济系,听到经济系老同学传来一些陈先生的逸闻,引起人们的兴趣。“上课前一两分钟陈先生已站在黑板前(西南联大新校舍没有讲台),上课铃响,他开始讲课。这一点,别的老师认真去做不难办到,难得的事陈先生讲完最后一句话,恰恰是一定段落,下课铃也响起来。同学们对他的讲课艺术既惊叹又欣赏。这一点是任何老师无法比得上的。” 清华对学生,宽严相济。宽的一面,钱钟书、季羡林,偏科偏得厉害,也可以入读清华;至于严的一面,淘汰率高,不努力,不上进,整天躺在宿舍里,也不读书,还想着毕业,门都没有。功课考试时,出题难,分数低。蔡孝敏在《清华受教忆岱孙师》披露,“陈院长给分很少,考及格大致可以,能在70分以上是很难的。本人曾得过81分,算是好成绩。某次考试,陈大师发觉某位学生夹带纸条,当场将其考卷没收,赶出课堂。” 其实,陈先生有一张“铁青脸”,也有一颗“柔软心”。俞平伯先生的儿子俞成回忆:“有一次考试,我因贪玩没有复习,偷看坐在我旁边同学的考卷,被陈先生发现。他走到我座位旁,用手轻轻地敲了一下我的座椅(那时是没有课桌的,只有一块板连在椅子的右边),立刻离开我。由此可见他虽外表严肃,内心对学生们是倍加爱护的。” 俞平伯这位公子,真有意思,作弊这么丢人的事,还觉得多有光彩呢!唯恐大家不知道,拿出来,与大家分享,竟然说,这是陈先生对学生倍加爱护的例子。不知道九泉之下的陈先生听到了,会有何感想! 夹带纸条,没收考卷,赶出课堂;偷看别人考卷,在性质上同等恶劣,陈先生敲一敲桌子,提醒不要偷看,这种“倍加爱护”,有毁陈先生一生的清誉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