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就在一座不高不低的山脚下。至于这山叫啥名,现在已经忘却了——似乎也没有啥名字。老家山多水多,处处皆是,似乎没有必要像海子诗里发愿的那般,“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这都犯不着。记忆中村子前头有一条小溪,那是我暑假经常洗澡的地儿。再前面,就是一片稻田,按照贾平凹的写法,此处应该省去五百字。毕竟,传统山村的模样,国人稍微闭眼都能想象到,自不消在此赘述。外婆家较简陋,房子是用江西农村常见的土砖砌成的,里面是木制结构。记得每年春节,我们一到,无论时间早晚,外婆便立即去灶间起火,给我们每人煮碗面条,面里笃定卧着三个荷包蛋,以及几块白斩鸡。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外婆煮的面条端的是人世间少见的美味了。按照母亲的说法,外婆烧菜特别“舍得本”,也即猪油和味精都放得比较足,佐料亦丰富,因之味道也就与众不同了。当地的妇女们提到某某烧菜好,往往誉之曰“舍得本”,高深莫测的厨艺问题,居然被解构成了原料与佐料之问题,端的令人哭笑不得。不过想想亦是,在那个贫瘠的年代,倘若炒个青菜,若能用锅铲勾一点点猪油佐进去,青菜便立马熠熠生辉其味无穷矣。但外婆之“舍得本”里面,彰显着对于外孙们的关爱,却令我们感念于心的。 过年之乐,除却吃和穿之外,还能见到一些常年不见的亲戚和朋友,这在交通与通讯不便的年代,亦是一种至高的快乐。我有四个舅舅和四个姑姑,表兄表妹非常之多,规模颇有红楼贾府之盛矣。每年过年,相互厮见着,其欢乐与热闹之情形,自不难想见。当然,孩子们自然有孩子们的游戏,现在似乎都很难想起来了。在外婆家做客这几日,记忆最深刻的,是深夜上厕所。山里人家,茅厕大多是在背山的坡上,也是用土砖垒砌成,就置于牛棚或猪栏里。倘若半夜不幸,要上厕所,便要颤抖着牙关,披上厚重的冬衣,开门出去,借着微弱的上弦月色,沿着陡峭的土坡,上得猪栏解决。如此这般,自然要搅乱了猪先生的好梦,以致引发二师兄们的不快,便哼哼唧唧拱着栏圈表达着抗议。记得多年以后,看到“老顽童”黄永玉老先生的系列画《出恭十二景》,里面有幅人在猪圈里方便之速写,不禁哑然失笑了,里面的情形与气象竟大略的类似,当然厕所的结构倒是大异其趣的。——深夜的山村静寂无声,远处荒凉的田野和黑黢黢的矮山,在月光底下显得格外的森寒,偶尔有夜鸟在背后的树林里扑棱着飞起,间或枭叫几声,竟让人凛然生发出一种海德格尔式的“畏”来。 过年用的酒,大多是农家自己酿制的土烧,或者老酒。印象中,烧酒倒不大喝,老酒颇为流行:在木炭火上稍微地温热,再加入一点姜丝,或者蜂蜜,便是极佳的美酿了。但老酒的后劲很大,喝的时候固然豪迈焉,伟岸焉,两肋插刀焉,一旦酒性发作,便恍如毒性发作,一时面若桃花,不省人事矣。在家乡,过年的宴请,不拘早与晚,即便是早晨起来,亦要隆重地收拾出满满一桌来,白酒黄酒,觥筹交错,“将进酒,杯莫停”,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矣。倘若是初四,姑爷们上门的日子,路上摇摇晃晃推着自行车,或干脆扛着自行车的,一无例外,皆姑爷矣。倘是新姑爷上门,自有更严格的程式,按照风俗,泰山泰水们若未能将之灌醉,或未能在酒桌上把他镇压住,其后果,按照古代罗马法的说法,实在无异人格大减等矣,女儿在夫家之人格与地位亦难以确立也。于是泰山泰水,大小舅子,新老连襟,端着酒壶,轮番上阵。待到新姑爷大醉伶仃,摇晃着返到家里,那番前世不修、跌跌撞撞的情形,被新妇们见到,自然又是一通声色俱厉的抱怨矣。但这些都是假象,女人们的内心还是极欣喜的:“咱娘家还是有人啊!” 老家人喝酒,醉酒,乃至发酒疯,都是极为单纯的,兴之所至,直抒胸臆矣。过年见到了,就高兴,就喝,就喝多,就喝醉,就随意找个地儿倒头便睡,“今我不乐,日月其迈”也,绝无古代文人骚客笔下的“酴酒聊驱万古愁”、“酒人愁肠,化作相思泪”之类幽思与豪情与焉——这些都是臭氧层的东西,挨不着。当然喝完了,如何趁着月色跌跌撞撞地返家,却是极有趣的事儿:有的半路就歪了身子,斜倚着老屋的墙角,酣然地入睡了;有的中途莫名地踅进牛栏,一头扎进了干燥的稻草堆里,接续起古人的黄粱美梦来;还有的竟钻进了村北那颗古樟的树洞里去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但家人们最后总能顺利地将他们一一找到,毕竟这些都已是醉汉们常规的路线图了。但醉后发酒疯的,确乎极少。记得前些年,村里的一位远房堂叔来上海,我请他吃饭,席间提及其年轻时醉酒后倚靠在田埂上胡言乱语之情形,他竟一脸赧色:“这事儿你还记得!”。我的家人都不善饮,记得小时候,过年来了客人,酒菜上罢,父亲便打横陪着聊天,酒是照例不喝的,惟间或筛酒点烟而已。前面要么放一杯茶,要么放只一空碗。有时候顺序也会倒过来,他自己先把饭盛好,再快速地吃完,再陪给客人聊天、筛酒、点烟。“我是滴酒不沾的。我们家都是不能饮的”,他总这样地讲。
过年也者,对于农村的人来说,是一年里难得的休息时光。即便是最为勤劳的人,在这几日,也要稍微地停下来,张罗着接待客人,但也有一两个例外。村里有个老人,叫大女仔,是个男的。记忆里他是村里最为勤劳的人了,几乎从未见他在家里闲坐过,要么在田里,要么在地里,甚至最淡的冬季,亦要上附近的山里转转,待到夕阳西下,竟扛一根硕大的老树根悠悠地下得山来了。即使下雨落雪,也要在屋里搓出一根长长的草绳来。村人便揶揄:你没日没夜这般地劳,也不休憩些许,这辈子岂不白活了?他答曰:“习惯了,每天总要做点事,不能闲着吧?”因之,每年春节,除了初一初二要略作周旋外,待到初三,他便笑眯眯且精神抖擞地下地了。村人便以各色的眼光看他,情形仿佛是大学的宿舍,当小伙伴在周末关起门在四国大战,竟有个人从上铺跳将下来,夹着本《思想品德与法律基础》上图书馆去,好不煞风景也!——但勤劳的人总是让人肃然起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