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是整个村子内部相互拜年。一早,吃过象征着顺和的面条,大人们便开始忙碌起来,先在大厅里燃起旺旺的炭火,再在桌子上摆放好各色自制的点心,大略是爆米糕、花生、葵花籽、薯片之属。隆重一些的,会上一盘辣椒酱饼,那便是孩子们的最爱了。我小的时候,大年初一每家每户都要去拜年,成群结队,挨家挨户,就像查户口一般。顺序按照亲疏,略有先后:先是同房同族的,再按照费孝通先生的涟漪论,一圈一圈推开去拜。即便是平素大不往来,甚至有些芥蒂或过节的人家,此刻亦会相互上门拜年。清人顾铁卿在《清嘉录》里讲到拜年,云:“有终岁不相接者,此时亦相互往拜于门”,堪为佐证。 孩子们的拜年,往往结伴上门。推开门,嗡地冲进去,无论识与不识,见人便拜。记忆中,拜年本身倒不难,最为艰难的,竟是琢磨各种称呼:哥耶?叔耶?爷耶?太爷耶?殊为伤神。众所周知,中国的村庄,大抵是单姓繁衍而来,高老庄,祝家庄,李家屯,即是也。各房各支,因繁衍速度各异,以致同龄老庚,同窗发小,排起辈分来,竟是叔侄,乃至爷孙矣。记得俺的同窗兼发小张小兵,便高我一辈,即便我们从小一道摸鱼儿,粘知了,抓糯米虫,“无恶不作”,但因他和父亲一辈,我就得叫他叔。至于班上同学,例属爷爷奶奶级别的,亦不乏其人矣。因之,每年大年初一拜年之前,父母对一些辈分较特别的人(譬如年纪不大,辈分极高之类),总要给孩子反复演练之:记着,村头的三根,村尾的四女,不能叫叔,应该叫爷。其情其形,颇类拙内期末考之前给小儿排不规则动词表矣。 拜年的礼仪,总是先从尊长开始。因之,俟大年初一,老人们往往便穿戴整齐,端坐在厅堂圆炉前的睡椅上,等候着一拨一拨登门的拜年者。偶尔遇到有老人尚在灶间忙碌的,倘古派谨严一些的大人,便要小心翼翼地把老人先牵到厅堂,再庄肃地跪下来拜。但孩子们是不拘这些的,发现目标后,便一径地杀向厨房,朝着正在灶间添柴的老人冲过去,端的是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唬忙的老人家们赶忙放下手里的火钳,一一将他们扶起,嘴里忙不迭地念叨着:“就是了,就是了,学习进步哈”;也有些人家的男女尚未下床,正恹恹地穿戴之中,孩子们亦是不管不顾,径直掀开布帘,嗡地挤进去,在床头胡乱地厮拜完,便一窝蜂地离去了。这番情形,现在想来,依旧令人忍俊不禁。后来我读《水浒传》,看到梁山泊里的好汉们动辄纳头便拜,便会油然想起那番火热的情形来。 按照家乡的风俗,孩子们拜过年后,大人们便会从烟盒里抽出烟来分发给他们。家庭富裕一些的,烟会贵一些,这往往是孩子们争相炫耀的内容了。往往谁家发出了好烟,消息传开,各路英雄便闻风而动,一齐杀将过去,一时门庭若市,应接不暇也。当然,派发出好烟的人家,日后提起,往往也极自豪,说:“想当年,大年初一,俺家发的可是某某烟呢”,其言止与神情,与今日之开宝马奔驰的土豪,不遑多让矣。记得我读大学那年的初一,父亲还特地给我准备了两包好烟,郑重地说:“放在口袋里吧,倘有孩子给你拜年,你可以发发”。现在想来,这两包香烟,庶几近乎吾人之成人礼矣。记得很多年前,我表哥还特地以递烟的题材,写了篇作文,题目叫《我们错怪了他》,说他们村里有位万元户,过年时孩子们结伴去他家拜年,都巴巴地以为他家散发出的,定然是土豪级的香烟了,讵料居然是大前门,一时恚怨不已,目之守财奴也。不承想,不日村里修桥缺钱,“守财奴”竟大方地捐出了大笔钱的钱,表哥便有感而发然:“我们错怪了他!”情节饶为有趣。此文当时作为优秀作文被县里编入文集,油印出版,一时声名鹊起矣。 按照家乡的风俗,拜年是有一定程式的。按照当地的说法,“初一逛逛(邻里),初二外甥,初三舅仔,初四郎仔(女婿)”。即,大年初一,主要在村里相互拜,初二便上外婆家,初三上姐夫家,初四便是姑爷上岳父母家,不一而足,拜到正月十五,才鸣金收兵。我的外婆家在山区一个叫倾溪的村子,从家里出发,步行过去,大约要走一个半小时。每年初二,吃罢早饭,我和哥哥姐姐们便步行出发了。越沟过坎,穿村越寨:溧溪,堆背,黎溪,王溪,何家坊,路溪,城田,最后成功到达倾溪。一路都是崎岖的乡间小路,颇有跋山涉水之慨,略观一路之村名,即可知也。倘遇到晴天,乡间曲曲折折地田埂上,逶迤着的都是上外婆家拜年的人。大人们相互寒暄问候着,孩子们则穿着簇新的衣裳,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草狗们也摇着尾巴欢快地尾随着,待主人们到了,它们便继续欢快地摇着尾巴原路返回了。 想象一下吧。在冬日的阳光底下,清凉的山风夹杂着田野的泥土气息,和刚刚吐蕾的油菜花的清香,从附近的松林里吹拂过来,端的让人心旷神怡矣。倘若遇到雨雪,却是另一番狼狈而可悯的情形了:一不小心,便滑倒在泥田里,于是挣扎着从泥泞里爬起,浑身湿漉漉的,一路嚎哭,一路抖索,返家去换衣服了——对于孩子们而言,这该是多么悲伤的经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