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历史系:《文献与记忆中的清华历史系》(1926~1952) 赵俪生的《篱槿堂自叙》,很生猛,很鲜活,很原生态,但,也很有些意气用事。赵俪生在清华大学读书时,有多方面的兴趣,但,两位通史老师的课,没有听进去。一位照本宣科,赵俪生说只是一大堆杂乱无章的资料;一位天马行空,赵俪生说类似于单口相声。口味这么刁钻,也就罢了,几十年以后,还这么说,赵俪生作为史学家,肆意宣泄个人的感受,忘记了持有同情的理解和温情的敬意。赵俪生所说,《西洋通史》老师,是流落台湾的刘崇鋐先生,《中国通史》老师,则是留在大陆,被打成右派的雷海宗先生。 但当时有些教师、有些课,也确实不怎么样,如刘崇鋐的《世界通史》和雷海宗的《中国通史》,就是显著的例子。刘后来在台湾被吹捧成史学的泰斗了,可当年教我们时,他的课纯乎是一大推(资料),某某著,某书,某页至某页,无摘引,无转述,无议论,无概括,两堂过去,笔记上记的全是杂乱无章的数据。呜呼!雷呢,大概认为《通史》课嘛,你讲深刻的学生也听不懂,于是就像说相声似地“扯”吧。60年后,我至今仍清清楚楚记得第一堂老师一上堂就念诵道: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一万八千岁。…… 假如这是讲《神话学》倒还罢了,可这是讲《中国通史》呀?!古往今来,天底下地皮上,哪有讲《中国通史》这么个讲法的?!真是令人百思不解了。(赵俪生:《篱槿堂自叙》第35页) 假如一辈子教书育人、乐于英才的雷海宗先生,只有赵俪生记录并出版了,岂不是上述回忆,几乎就是雷海宗先生教书先生的形象,就要被定格成“单口相声”了!雷海宗先生并不只有赵俪生这么一位学生,所以,不至于因为看到一段赵俪生的回忆,雷先生的就是单口相声演员。 赵俪生的同级,还有汪篯、丁则良、何炳棣。丁则良、汪篯没有来得及回首往事,分别于1957年、1966年告别了这个世界。丁则良的弟弟——丁则民,与赵俪生一样,得享高寿,只不过,比赵俪生晚些年听到雷海宗先生的课,与赵俪生的感受,迥然不同,“听过他的课程的学生,普遍认为他是学贯中西的历史学家。在解放前的旧大学,讲授历史课能达到这样炉火纯青使人百听不厌的程度,可说是罕见的了。”(引自王敦书:《〈西洋文化史纲要〉导读》,《西洋文化史纲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7月第1版第2印,第6页) 看得出来,丁则民喜爱雷海宗先生的课,有些溢美之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至于赵俪生,就是普遍之外的“特例”了。也许,赵俪生喜爱历史,看了不少书,雷海宗先生的课,让他吃不饱,这在“大课”,是难免的了。“大课”与“小课”,面向的受众不一样,“大课”,属于通识课,上课的学友来自清华各个院系,水平参差不齐,“大课”老师,只顾及一己的学术兴趣点,不照顾学友的心理感受,那么,“大课”的效果,就很难说了。 具体到清华,陈寅恪先生就上不了“大课”。有人说了,陈寅恪先生水平高,“小课”,学友们听着都有很大的困难。如果一直这样,那么,陈寅恪先生就应该改进一下了,讲课不是自拉自唱,师生之间有一个双向互动。 既然是老师,就需要教书育人,水平深,就是讲不出来,茶壶里装饺子——倒不出来,陈寅恪这样不适合讲课的老师,应该考虑一下,调到中央研究院,专门进行研究好了,何必让学友们受罪呢! 讲课是一门艺术,陈岱孙先生、雷海宗先生讲课的艺术水准,不要说水木清华,就是整个民国讲台,也都是首屈一指的。首先,陈岱孙和雷海宗两位先生,不仅敬业,关键是乐业,大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快慰;其次,两位先生对所讲的内容,反复琢磨,吃深吃透,达到了沉潜往复,从容含玩的境界,讲课之中,犹如庖丁解牛,信手拈来,游刃有余;第三,富有科学头脑,删繁化简,逻辑清晰;第四,具有时间观念,一节课五十分钟,讲到哪里,告一段落,正好下课,这一点,相信上过陈岱孙和雷海宗先生课的学生,会有很深刻的印象。 雷海宗先生,慢慢进入大家的视野,一方面得益于“民国热”,蓦然回首,总有一些人,一些事,被“打捞”出来,引来众人欢呼:哇,又一位“出土文物”!学界对民国,还处于盲人摸象的程度,摸到什么,就以为民国是什么,摸到什么人物,就发现一位大师。 遥想当年,八十年代,钱钟书进入大家的视野,九十年代,陈寅恪进入大家的视野,二〇〇〇年以后,林徽因和梁思成,进入大家的视野。二〇一〇年以后,杨绛走红。 材料本身会说话,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其实,只要把钱钟书——陈寅恪——林徽因、梁思成——杨绛串起来,以前的隐线,就会明晰起来,这条隐线,有一个共同的指向——水木清华。陈寅恪、梁思成、林徽因、钱钟书、杨绛,都是清华人,这就够了,这就够了。陈寅恪先生在很多人心中,是清华学派的代表性人物,清华大学的地标之一。梁思成、钱钟书、杨绛是清华学友,梁思成属于清华学堂时期,钱钟书属于清华大学时期,杨绛则是清华大学的研究生。钱钟书回国之后,在西南联大和复员后的清华,有过短期的教书生涯。杨绛在新中国前后,也随钱钟书,在清华教书。 至于林徽因与清华的渊源,大家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了老金——金岳霖身上,这就不够全面,有失公允了。林徽因的公公——梁启超,乃清华一位灵魂人物,清华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确立,得益于梁任公在清华的演讲,梁任公与国学研究院,也是一个经久不息的话题。林徽因不仅在抗战胜利后,不仅设计清华大学教工宿舍,还随梁思成来到水木清华,成为建筑工程系的灵魂人物,刘致平、莫宗江、吴良镛、罗哲文,没有少听林徽因的“训示”和“布道”。 正在写作的有关清华的小书,一方面梳理清华逸史,另一方面,有一个念头日益清晰,这就是与其整天在那里打捞历史人物,重新发现“出土文物”,不如通过学术地图的绘制,建立一门——“清华学”,这也许是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一条可行的路。 要做到这一点,民国学界的整个图景,理应具有一定程度的“共识”。民国时期,也可说清末民初,乃中国历史上第三个轴心时代,诸子百家,竞相争鸣,还没有一家真正成为主弦律,有些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切切错杂弹的味道。这与新中国有着明显的不同。所以,从新中国,穿越历史隧道,梳理旧中国,不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社会,先入为主,极有可能把民国“新中国”化,面对民国的学术生态,要确立一个主旋律,以为只有这样,才可以纲举目张,把握民国学术文化的大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