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炳棣说话,很多时候要打折扣,才能采信,有时,或者一点也不能采信。但,何炳棣对雷海宗先生的追忆,可信度颇高,何炳棣说,据我一生观察,雷先生是真正兼具基督教和儒家品德的学人。他律己极严,终身践履先人后己的原则。何炳棣专门引用了一篇雷海宗先生夫人张景茀的回忆,举一件小事,证明他是先人后己的。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复员北上,我们全家由昆明乘飞机往重庆。飞机抵重庆时,有两位女同事所带行李比较多,无人帮忙,海宗即先将两位女同事的行李搬妥后,再搬自己的行李。(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中华书局2014年9月第1版,2016年5月第3印,第107页) 学界喜欢造神,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一直在将陈寅恪先生“神化”,坊间也传播着不少陈寅恪先生的“神话”。老资格的陈寅恪,谁也不敢“批逆鳞”,此风不可长,是时候了,应该煞一煞这种浮躁的风气。 清华历史系不是武陵源,陈寅恪对雷海宗先生面前,所说的这种风凉话,实在大煞风景,这不是摆老资格吗?陈寅恪作为一代大儒,总应该有一点厚德载物的容人之量。陈寅恪自己不研究中国上古史,觉得史料不足征也,那是陈寅恪的自由选择,没有人强迫陈寅恪开设《中国上古史》。但是,雷海宗先生开设《中国上古史》,陈寅恪就在那里冷嘲热讽,实在有失风度。 1932年雷海宗先生回到水木清华,吴晗尚在清华历史系读书,1934年吴晗毕业留系任教。这位“大有来头”的小伙子,也许以为雷海宗没有历史学家整理史料的看家本领,并没有把雷海宗先生看在眼里,雷海宗先生在陈寅恪和吴晗的夹击之下,长时间主持清华历史系,并没有对陈寅恪、吴晗进行针锋相对的驳议,这正是雷海宗先生的容人之量。 钱穆先生离开西南联大之后,吴晗与孙毓棠、雷海宗,同上《中国通史》,吴晗上课念讲义时,挡着半个脸,一下课,就似离弦之箭,消失的无影无踪。以至于西南联大的学生传说一句话——上课不见人面,下课不见人影。雷海宗先生处事公平,体念吴晗,但是,吴晗并没有这么想。1952年院系调整时,清华历史系整体划转北大,俨然清华历史系太上皇的吴晗,在善后工作中,只要动一个念头,雷海宗先生就成为离群孤雁,调往南开大学。 雷海宗先生主持清华历史系,没有做过对吴晗不利的事情,如果说有的话,那么,可能无意之中得罪了吴晗。吴晗的心胸及涵养,让他忍受不了的是,雷海宗先生讲课,受到学友的欢迎。 雷海宗讲课极有条理,深入浅出,鞭辟透里,内容丰富,生动活泼。他讲解历史事件既材料翔实,又将因果关系分析得清晰透彻,使人听了感到余兴未尽。每节课他计时精确,下课时恰好讲完一个题目,告一个段落,下节课再讲新的,前后衔接自如。他记忆力强,走上课堂,只拿几支粉笔,但讲得井井有条,滔滔不绝,人名、地名、史实年代准确无误。(王敦书:《〈西洋文化史纲要〉导读》,《西洋文化史纲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7月第1版第2印,第6页) 难怪美国史专家丁则民说雷海宗先生的课,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百听不厌,可以说是罕见的了。赵俪生听不下去,也许是忙着搞翻译和创立清华文学会,不过,只能说,这是赵俪生人生的一种缺陷。以后,赵俪生成长为新中国讲台上具有极大感染力的讲课大师,也不能保证所有的学友都能听进去呀!也不妨碍听赵俪生讲课的学友,日后写回忆录时,加上一句,赵俪生讲课没有意思。到了这时候,就须要赵俪生先生的门生——秦晖撰写长篇文章,进行辩诬了。 这一切都表明雷海宗学问渊博,研究精深,口才好,思路清楚,教学认真负责,又讲究教学方法,这才能使讲课成为一门艺术,挥洒自如,引人入胜。他在西南联大为非历史系本科生开设的中国通史课,选课人极多,课堂总是挤得满满的,其中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旁听者,已故著名世界史学家吴于廑先生就是这样的旁听者,当时他已是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的研究生了。(王敦书:《〈西洋文化史纲要〉导读》,《西洋文化史纲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7月第1版第2印,第6页)吴于廑就是在清华第五届留美公费“经济史”一门考试中大胜何炳棣的那位才子。 雷海宗先生的心,一直在三尺讲台,人生有一大事因缘,雷先生就是为讲台而生的,据雷夫人张景茀回忆:1962年,他患慢性肾炎,是不治之症,已三年了。严重贫血,血色素只有4克,全身浮肿,步履艰难。为了把有限的余生和满腹学识献给人民,他毅然乘着三轮来到教室门口,拖着沉重的步伐重上讲台,他先后讲授“外国史名著选读”和“外国史学史”两门课。“外国史学史”是一门新课,以前各大学历史系都未开过,据说此门课在北大是由几位教授合开的,而南开只有海宗一人讲授。海宗一直坚持到该年11月底难以行动时为止。(引自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第110页) 老战士永不死! (2017年8月27,细雨蒙蒙之中,书菜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