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陈寅恪先生最精于考据,雷海宗先生注重大的综合,系主任蒋廷黻先生专攻中国近代外交史,考据与综合并重,更偏重综合。”已经“图穷匕首见”,陈寅恪与蒋廷黻,高下立判。陈寅恪了不起,也只是精于考据而已,三十年代的清华历史系学生,大都了解考证是历史研究必不可少的基本功。在何炳棣看来,蒋廷黻要比陈寅恪高明,理由有二:一,蒋廷黻开拓了中国近代外交史这个学术新领域,二,蒋廷黻先生考据与综合并重,更偏重综合。这一“偏”,就偏到了“综合”。陈寅恪精于“考据”,蒋廷黻既有“考据”,也有“综合”,这样,蒋廷黻二比一,取得胜利。何炳棣这样的大历史学家,也犯一些低级错误,说明了偏见比无知更可怕,这是千真万确的至理名言。 清华历史系,真正具有“义理”的,是雷海宗先生。雷先生具有哲学的素养,所以,能用哲学的眼光,打量中国历史。这在百年中国学术地图中,不能说是特殊独一人,但也是凤毛麟角了。 1929年蒋廷黻先生来到水木清华,流淌在脑子里是如何对清华历史系进行改造?1932年雷海宗的到来,让蒋廷黻眼前一亮。蒋廷黻和晚两年到来的张荫麟,不仅让清华,也让中国学术界,耳目一新。因为,两位是在太史公之后,真正具有哲学素养的史学家。雷海宗先生在芝加哥大学,主修历史,副修哲学。张荫麟回到清华园,受聘于哲学系和历史系。雷海宗和张荫麟是蒋廷黻担任清华历史系主任时,引进的两位人才。历史系来了两位富有哲学头脑的学者,这才是蒋廷黻高人一筹的所在。历史学家面对浩如烟海的中国史料,仅仅精于考据,怕是不够的。 雷海宗与同级好友闻一多,一起回到清华园,此前萨本栋,此后潘光旦,都是清华1922年放洋同学。这一级,还有一位社会活动家——罗隆基。雷海宗先生从教书生涯中,获得了乐趣,与陈岱孙先生一样,在水木清华和西南联大,不管风云变幻,一心在讲台上进行耕耘,不像蒋廷黻,政府征召,就满心欢喜地进入行政院了。翁文灏先生也曾在水木清华耕耘,但,最后做到了行政院院长,有一回深有感慨地说:科学家宁可饿死,也不能做别的!翁文灏先生其实是在自责,离开了学术研究去从政,一切都是过眼烟云,有什么值得留下的遗产?在这一点上,蒋廷黻欠缺基本的反省。典型的湖南脾气,反省又有什么用呢?干脆一条道走到黑得了。 1932——1952年,从而立之年到知天命之年,雷海宗先生将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了水木清华。1952年,院系调整,北大舵手——郑天挺先生被调离北大,被认为是当代中国史的一个不解之谜,其实,明眼人不愿意揭开这个谜底,深孚众望、德高望重的郑天挺先生在北大一天,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对北大进行大手术,难度系数就增高了。加以郑天挺先生和胡适先生共事多年,以后批判胡适的反动思想,郑天挺都是一个障碍。 主事者对郑天挺先生不放心,必欲除之而后快,郑天挺先生被调往南开,担任中国史教研室主任。雷海宗先生与郑天挺先生,在1952年的院系调整中,有着类似的际遇,也被调往南开大学,担任世界史教研室主任。北大史学台柱和清华史学的台柱,在南开大学历史系,凑到了一起,也算是一种难得的慰藉。 郑天挺先生和雷海宗先生,调往南开时的心态,很不一样。郑先生一生志业,都在北大,所以,接到通知时,内心思想颇有波动。雷海宗先生则不一样,他对南开是有感情的,觉得自己与南开若有缘分。知道调南开的消息后,他曾对清华的邻居张岱年教授说,二十五年前回国时,南开曾向他发过聘书,当时未能成行,而现在终于要去了,看来晚年将在南开度过。(王敦书:《雷海宗先生的生平、学术成就和治学特点》,《文献与记忆中的清华历史系》(1926~1952)第486页) 如果说郑天挺先生以往所在的北大历史系,是胡适派学术思想的一个大本营,那么,清华历史学系的雷海宗先生,与胡适为主导的新汉学派分庭抗礼,不妨可以说,雷海宗先生是新宋学的一个典型。 民国年间,居于领导地位的是“新汉学”,陈寅恪先生作为老资格的史学大家,也被援引为“新汉学”的同道,这是当时的学术生态和格局所决定的。与“新汉学”相对立的“新宋学”,尽管不居于主旋律的地位,但是,清末民初的社会空间,弹性很大,“新宋学”也有自己的生长空间,有了适宜的温度和湿度,生长的还很快。“新宋学”的领军人物,不是旁人,正是郭沫若氏。 郭沫若与范文澜、翦伯赞、吕振羽、侯外庐,都是这一派史学的巨擘,他们还有一个称号,马克思主义史学五大家,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时代的兴替流转,确实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1978年以后,伴随着思想解放,有些学人厌烦了“新宋学”的宣传,开始面向民国,寻找精神资源,正好看到了陈寅恪的身影,慢慢地,陈寅恪、陈垣、钱穆、吕思勉,都被重新发现了,他们也有统一的称号——民国史学四大家。不知不觉间,时代风尚由“新宋学”轮转到了“新汉学”,民国年间,具有朴学功底的先生,开始重新吃香。 伴随着民国热,雷海宗先生也被重新发现了,但是,雷海宗先生的不幸,在于,雷海宗先生也是一位彻底的“新宋学”主义者,只不过,所信奉的理念,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马克思的德国老乡——斯宾格勒的文化型态史观。 雷海宗先生晚年的弟子——王敦书,对雷海宗先生的学术思想,有着比较全面深入的理解和体悟,认为雷海宗先生有四点特别值得注意的学术风格。第一,博古通今、学贯中西,擅长人文社会科学的整理把握和跨学科研究方法的交叉运用。第二,以一定的哲学观点来消化史料,解释历史,努力打破欧洲中心论和王朝体系传统,建立起独树一帜的囊括世界、光耀中华历史体系。第三,热爱祖国,坚决抗日,热情歌颂中国的历史,积极弘扬中华文化。第四,学习西方的科学与文化,追求真理,锐意创新,不断前进,勇于提出自己的独立见解。(王敦书:《雷海宗先生的生平、学术成就和治学特点》,《文献与记忆中的清华历史系》(1926~1952)第486——492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