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十年代,我们这边有不少人走南闯北卖菜籽,算是小本生意。奶奶是勤劳的农村妇女,古稀之年的她平时在家与爷爷做手工榨面,此外,她也外出卖菜籽做小买卖。 九二年夏,72岁的奶奶去湖北卖菜籽,这是她的最后一次,与同村松高老二一起出发。那一年,奶奶时运不济,她需要先坐汽车,再乘到怀化的火车,结果,她发现火车票不见了,攥在手上的是已经用过的汽车票。奶奶花40多块钱补票上车后就,一路上情绪低落、了无食欲。松高老二是心宽体胖,外出做生意也瘦不下去的人,义乌上火车前买了一只鸡。他看到奶奶心事重重的样子,撕下一只鸡腿,硬塞到奶奶嘴里,劝慰奶奶:“车票丢了就丢了,菜籽卖两天就赚回来了。侬跟我们是一起出来的,这样一点东西不吃,万一身体不舒服了,叫我怎么向侬儿子交代咛。” 到怀化后,他们各自分开了,奶奶还需要坐汽车赶往湖北。她一个人买车票不甚方便,叫了一位“小妹妹”照看一下行李,等买票回来,那位小妹妹拎着装满菜籽、衣物的行李走了。奶奶摸了一下口袋,发现回家的车钱还够,就赶紧回家重新准备行囊。她到大姑妈家拿了一些菜籽,大姑妈把奶奶回来的消息告诉我妈,妈还三个不相信的样子。 奶奶从大姑妈家拿了菜籽,借了点本钱后,又再次出发了。到早稻收割时节,她给爷爷捎了信、寄了钱回来,家人总算安心不少。彼时通讯不便,消息往来靠传书,电报是有急事才用一下的。奶奶目不识丁,家书都是请人代笔的,风格也就大相迥异。我幼时顽皮,有一次,从他们的席子底下翻出了一封家信,抬头是“亲爱的老头”,大约几百字,讲她一切顺利,很想念老头,在家里要保重身体云云。这是我留下深刻记忆的一封信,把它当做巨大的发现,还把它说给弟弟听,曾经一段时间,背地里叫爷爷为亲爱的老头。 接连两次遭遇对奶奶打击很大,她卖菜籽归来已临近中秋,不久就生病了。她躺在床上,都没法像以往那样去邻居家看电视了。几天后,去镇上的卫生院看病,医生说得了阑尾炎,一番治疗有了效果,但这场疾病使她的身体又虚弱不少。那年岁末,我家搬到新房子,爷爷拎蜂窝煤炉,病后初愈的奶奶拎饭篮子,还帮着烧饭做菜,心情很好。 但奶奶的阑尾旁又长了个肿块,她再次住院了,病主要在镇上看,也到县里看,当时没有合作医疗保险,医疗费全靠自己解决。她卖菜籽赚的钞票早已经花完了,这次住院的钱已经由两个儿子分担了,比如,今天要交几百块钱,两兄弟就各一半,过几天要交钱了,又各一半。奶奶很想把病治好,住在卫生院里不愿归来,坚持要去杭州动手术,当时手术费用只要三四千就可以了,相当于现在的四五万吧。大姑妈跟医生讲:要是肯定能够治好,两个儿子会努力筹钱解决的,如果治不好,农民家庭的经济条件是难以承受的。医生听清了家属的意思,帮着做奶奶的思想工作:“侬个老阿母,现在要到杭州动手术,身体吃不消的,得先回去把身体养好。”就这样,把卖掉杉树棺材也要动手术的奶奶给骗回家里了。 九三年秋,断断续续生病一年多的奶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家人忙忙碌碌地料理奶奶的后事,爷爷独自一人坐在饭桌旁,一把一把地抹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却已过二十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