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乱弹 我们先来说说贾芸的身份。贾芸是贾府后门外孙辈。他和贾蓉、贾兰、贾蔷、贾芹是一个辈份。只不过他不是宁荣两府的嫡系，而是旁枝别系，家中照常是有小丫头伏侍的。他本人并非奴仆，不过是要依傍着贾府寻个生计。贾芸在宝玉处喝茶，看见袭人端茶,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宝玉却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可知贾芸的身份。不过，像贾芸这般没落的旁枝别系，如果不自求出路，也是生计无着。所以万难之下，贾芸还是选择了依附贾府求得生存。从描写关于贾芸的几回文字可知，他幼年丧父，孤儿寡母，家中财产几乎被亲戚谋算光，向舅舅借钱，却一文未获，只能自己想办法。他乖觉伶俐，趁着话头认了贾宝玉为父亲；买了端午节的香料孝敬风姐，趋奉之下得到种树的差事。如果你说钻营，这确实是一种为了求得生计的钻营。《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他揣摩着心思，送给宝玉几盆白海棠，并写了一封贴子“不肖男芸恭请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 男芸跪书。”有人嘲笑贾芸的附庸风雅，有人嘲笑贾芸的卑躬屈膝。不过，我总觉得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有一句话让人印象深刻：我年纪还轻，阅历不深的时候，我父亲教导过我一句话，我至今还念念不忘。“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林红玉和贾芸属于同一类人，他们乖觉伶俐，为了求得生存而努力攀附。他们都是现实的求生存者。王昆仑老先生要批判他们身上的奴性也无可厚非。因为我们所有人确实都应当要“将身上的奴性一点一点挤干净”，因为奴性确实很可怕。不过，我觉得王昆仑对于平儿的评价，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适用于他们，“作者塑造了平儿这样的人物，使读者理解到，确也有人会处于一种矛盾、痛苦的地位，在主观上不肯仗势欺人，为非作歹，但客观命运又只能托身于罪恶的统治者，无法脱离。”之所以，我并不认为林红玉和贾芸品行不堪，主要是从书中已有回目中来看，攀附固然是他们的求生法则，但他们毕竟还从未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损害他人。再回过来说说他们的恋爱。林红玉之所以注意贾芸，不能不否认或许是贾芸“廊上二爷”的身份吸引了她，虽然这个“廊上二爷”其实经济基础薄弱，但不管怎么说他并非奴才，这一点也许让她心生幻想；而贾芸之所以注意她，不能不考虑他在意的或许包含了她在怡红院当差的便利于他有用。他们都是小人物，或许有着小人物由于生活压迫而产生的利害和计算。但你也不能就此否定，他们或许存在着基于个人本身而产生的互相认同和吸引。王昆仑先生评论司棋时说：奴婢层的青年男女没有文化教养，不会吟风弄月，托咏传情，只能私赠低级象征的绣春囊。可是他们绝不允许别人摧毁自己的恋爱自由，甚至以双双就死来捍卫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足见贞烈的恋爱本就不限于才子佳人，也不是只限于所谓“纯洁的灵魂”之交往。在奴婢群中并不少见真挚可贵的情操。红学家周汝昌老先生也曾经讲过一段话，他说：我要讲一点真实的读书感受。我读红楼梦，觉得雪芹写小姐这一等级的少女，虽然各有千秋，咸呈众彩，但是终不如他写丫鬟写得异样精神，令人无限倾倒。讲《红楼》的，爱讲林黛玉。说句老实话，写她的笔墨虽多，却总不如写晴雯、写鸳鸯、写月、写平儿、写司棋……乃至写最不受人关注的小丫头们那样沁人肺腑。他们的评论，正是指出了《红楼梦》创作的一个重要特点，它并非才子佳人式的传统旧小说格局，他不仅写了宝黛爱情，他同时写了贾蔷与龄官、司棋与潘又安、尤三姐与柳湘莲、藕官与蕊官，甚至秦钟与智能儿、焙茗和た儿丫头看似不够纯洁的男女之情。他对社会各阶层青年男女情感的全景着墨，打破了才子佳人式的传统旧小说陈腐格局。关于爱，《红楼梦》传达给读者的内涵丰富，包含但不限于以下内容：爱，并非一定限定于男女之间，也并非一定限制在精神层面，它也不限于才子佳人，身为奴仆，也有着天生的情感需求和天赋的追求权利。这是远远超出于作者时代的一种观念，里面已经包含了平等和天赋人权，而这是作者经由自觉思考而成的思想结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