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母亲工作忙,所以常把我寄送在乡下的外公家里。我印象中,外公已经老了好多年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今年我20岁,他89岁,我们各减去15年的光阴,回到那个我尚还懵懂的年纪,他也已经74岁了,早已逾古稀之年。 那时的他虽然老,在我的记忆里却是十分壮实的。他是那种典型的山东汉子,黝黑的皮肤,短小粗硬的头发,饱经风霜的脸上都是皱纹,里面混着饱经风霜的味道,但看上去让人觉得踏实。外婆去世得早,据说是我出生的前一年,我从未见过她。在我到来之前,外公早已过了多年独身的生活,这在老一辈的乡下是很普遍的事,印象中,外公的那些堂兄堂弟都是这样,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老了落叶归根,老伴死的早,就一堆一堆地在聚一起打打牌、抽抽烟消磨时间。不同的是,他们往往都邋遢得很,三四个月不洗澡、一件棉袄穿一冬天是常有的事,但我外公从不,总是穿的干干净净,家里也收拾得整整齐齐。于是,外公家成了村里老汉的聚集地。尤其是在夏天,天将暮未暮的时候,晚饭过后就会有三五个老汉不约而同地来到外公家的院子,此时外公早已备好了茶和板凳等着他们。 这一幕成了我童年时最难忘的场景。因为这个时候,外公和他的朋友们总是会谈起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这尤其能够吸引我。对于民族的那个嬗变的年代,我总是有着无限的兴趣,外公见我爱听,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回忆当年鬼子如何进村,他们如何支援淮海战役、如何开着从死人堆里穿过等等,听得我热血沸腾。那时的我有个印象,似乎每个从那个年代活下来的人身上都有一种神秘的英雄主义气质,这种气质是从小就生活在和平年代的80、90后们所没有的,这深深地吸引着我。谁也想象不到,我的童年就是和一帮老头度过的,以后的同学中总有人说我少年老成,我都是微微一笑、避而不谈,其实暗想大概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吧。外公没多少文化,但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他在对人生的追忆中完成了对我人生观的启蒙,虽然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或是要求我该如何为人处世,但从这些故事中,我悉数体悟到了,并且越是成长越觉得受用。 一晃十五年过去,外公的那些朋友大都已经与世长辞,连我当时颇为崇敬,以为能活到一百岁的大外公(外公的堂兄)也于去年溘然长逝。回头看看外公,虽然还是如我印象中那般老,但显然已经添了更多暮年气息。人老了,朋友走得差不多了,故事也不再讲了,最喜欢的便是在家门口迎着冬日的太阳打盹。 我不能肯定垂暮的老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是追忆过往还是畏惧未来,还是别的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外公心里是希望后辈们能多去探望他的。可外公的后辈很多,能去探望他的却很少,大家疲于为生计奔波,只有大年初三才难得凑齐一次。我想,他是很难过的。 大学以后,我放假回家的机会尤其少,见外公的机会就更是少的可怜。但每次回家,我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探望他,雷打不动。 我们还是坐在他的小院子里,只不过,他不再讲故事了。反过来,我给他讲在外的见闻,讲互联网、讲中文和日语的差别、讲为什么依法治国、讲南京的桂花糕是用什么做的,题材很广,他也什么都感兴趣。只不过,听众由我变成了他,而讲故事的人,由他变成了我,并且由一群变成了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