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国的事变,王国维先生没有见到,如果,王国维先生没有投湖自尽,那么,1931年11月10日以后,得到消息,也会跟从罗振玉,启程前往长春,投奔皇帝。对王国维先生而言,这就是大节。溥仪,积攒了太多的国恨家仇,民国者,敌国也!溥仪到东北去的时候,有很多大臣,像陈宝琛,欣喜若狂,奔走相告。 “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骀荡碧池头,燕衔鱼唼宁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况是近高楼。庇根枝叶从来重,长夏阴成可小休。” 王国维先生,作为南书房行走,1927年6月2日,投了颐和园昆明湖,所以,就没有办法效劳满洲国的“康德”皇帝了。溥仪在满洲国的年号,与哲学家——康德重名,健康的“康”,道德的“德”。很多老臣,罗振玉、郑孝胥,就跟过去了。 罗振玉、郑孝胥,这都是大学问家。罗振玉把龟甲买买买,买的差不多了,文物贩子,最后,就跟他说实话了,交了底了。罗振玉发现,经手龟甲物件的,多说河南话,跟踪追击,文物贩子是河南的。当地老百姓,拿着铁钎挖,那时候,还没有“洛阳铲”,就在安阳那里挖,就确定,这个东西,来自于安阳。文物贩子,就是吃这一口,很便宜,三瓜俩枣,就把龟甲收上来了,但是,在北京、上海,坐地起价,无论如何,不告诉这东西,来自哪里。这是行规。文物这一行的神秘性。 到了潘家园,有的门脸,冷冷清清的,我在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进修了一年,有时间,就过去闲逛,去了好几回,去一回,冷冷清清的,去一回,冷冷清清的。禁不住想,房租能挣回来吗?有这种疑问,只能证明,咱是普通人。干文物这行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三年可以不卖东西,但是,只要三年之内,卖出去一单,那么,还能再吃三年。这一行,需要淡定。干文物这行的,进去以后,发现这些人,喝着好茶,下着围棋,不着急,等着人来。可不能:瞧一瞧,看一看了,这个文物可古老了,大家注意,八九不离十,这是赝品,有可能,一百块钱,好几个。真玩意儿,要碰上识货的人,货卖识家。 罗振玉先生发现,几乎所有从事龟甲这一行的小贩,都说河南话,花了好多钱,最后,发现了这个秘密。罗振玉先生有魄力,有胸怀,不惜一切代价,搜集龟甲。这个东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个时候,公立图书馆,正在建设之中。想成为甲骨学权威,比登天还难。 大药铺,做药引子的,结果没有想到,这里边有字,是远古时期中国文化的一种遗存。两千五百年前,坟头里面的玩意,还做药引子,阴气多重啊,没有毒死,就不错了。罗振玉先生说,这是宝贝呀!千万不能再做药引子了。后来,罗振玉先生跟着溥仪,到了长春,说罗振玉是“汉奸”,但,罗振玉对中国文化,是不是有很大的贡献? 再一个,溥仪皇帝退位了,故宫处理“破烂”,有很多“废纸”,捆扎了近万条麻袋,准备处理。要是到了造纸厂,这就彻底完了。有的纸,可是明代的,有的纸,可是清代的。那时候,大家不知道,这些“破烂”和“废纸”的价值,没有这个眼光。正好,罗振玉与闻,大吃一惊:啊,这些东西,价值连城啊!罗振玉,抢救出来八千麻袋。到了罗振玉这里,这批文物保住了,要不然,就到造纸厂了。说罗振玉是汉奸,但,老爷子干的这两件事,是不是有功于民族文化?不要动不动轻易地,就说人家是“汉奸”。1949年,那些“民族英雄”,文化大革命,黄钟毁弃,瓦缶雷鸣。 罗振玉跟了末代皇帝溥仪了,可以说,这个老爷子是个老脑筋,不愿意与时俱进,觉得袁世凯不如溥仪靠谱。清朝江山传到溥仪,是不是也有二百六十多年了。那些老人,不愿意跟“新朝”,生是清朝的人,死是清朝的鬼,生死与之,患难与共。 那些老头,所受的教育,就是忠于“旧朝”,他们接受不了忠于“新朝”。易代之际,忠于旧朝,就是“君子”,就是“忠臣”,忠于新朝,就是“小人”,就是“奸臣”。 如果有一天,比新中国更新的一个中国成立了,历史需要谢学友做“遗民”,那么,谢学友只能是新中国的“遗民”。有人说,不兴“新中国”了,兴的是“新新中国”,对不起,我就忠于“新中国”。生是新中国的人,死是新中国的鬼。 不像有的人,把自己的历史“擦”了,我的心依然留在“新中国”。五十知天命,人生的基本面,不是“新中国”吗!不是说“新中国”,合乎心中的理想,而是,在“新中国”活的时间蛮长。时间长了以后,难免就有情。周围的一切,无不拜新中国所赐。谢学友在新中国这一朝,出生,成长,结婚,生女;淘书,读书,教书,写书。谢学友上的学,中国人民大学,没有新中国,哪有中国人民大学呀!共产党进城以后,创建的第一所社会主义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先生们,要在这里听政治课。 想一想,出生在人民医院,注册户口,要找人民公安,读的报纸——《人民日报》,坐火车——人民铁道,打官司——人民法院,上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到北京开会——人民大会堂,文革时期,火葬场,还叫人民殡仪馆。 老辈人,罗振玉、王国维,就与清朝共存亡,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就与明朝共存亡,文天祥,就与南宋共存亡。哪怕元朝灭亡了,知识分子与元朝共存亡,从气节上,是说的过去的。 讲究气节,不绝如缕,代不乏人。从忠于旧朝这个伦理来说,罗振玉、王国维,乃最后一代忠于旧朝的士人。 1911年易代之际,清末民初,开启了一种新的伦理,忠于旧朝,就被说成老脑筋,守旧顽固;1949年易代之际,民末新初,这时候,忠于“旧朝”,不仅是老脑筋那么简单了,直接成为“反革命”,有被镇压的极大可能。 1949年,有很多老头没有到台湾去,可能由于,那时候,没有U盘,要是有了U盘,未必不走。很多老头藏书万卷,甚至三四万卷,这时,蒋介石希望老先生到台湾去,就问:能带上藏书吗?回答是不能。既然没有办法把藏书迁移到台湾,只好留在大陆了。胡适先生走的时候,国共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只能带上两部书——《水经注》和《红楼梦》,在东单临时机场,登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