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昆仑老先生偏爱睛雯而薄袭人。 在《<红楼梦>人物论》中,他是如此评论袭人的结局的:“袭人得到怎样的结局呢?宝玉出了家,她本想一死,但对不起贾府。回到家里死吧,又怕对不起哥哥。她只好嫁了优伶蒋玉函。嫁后,才知道丈夫对她又那么好,自然也不应对不起丈夫了,结果就只好活下。这是续作者高鄂给予袭人的难堪的嘲讽。” 宝玉出家之后,袭人该如何自处?她本想一死,结果却改了嫁。“千古艰难唯一死”,袭人因着种种的“为难”而被诟病。 其实,在我看来,袭人完全不用“本想一死”。我也完全不能同意袭人改嫁即失节的意思。而且,我相信即使曹公本人也应当不会有如此品评感情的口味。因为对于相爱者,曹公都未要求彼此守节。譬如藕官、菂官、蕊官三者之间的那一段感情纠结。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宝玉看来对于女子间的同性恋爱也是相当的理解和包容,这也可以算是超越时代的。) 有评书者甚至认为,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黛玉之后,宝玉仍然会接受了与另外一个人的结合。 所以,袭人的病根倒不是病在“为难”。她其实是颇为知难而进的人。贾母看袭人是“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王夫人看袭人是“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她最终成了宝玉口中“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 她对宝玉更像是对待一份职业,“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她的温柔和顺,主要是为了求身进阶,想的是日后的“争荣夸耀”。在被宝玉无意中莽撞地踢了一脚之后,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 她可以照顾他,劝谏他,却不能对宝玉有真正了解和同情。当宝玉向黛玉诉衷情的话误被她听到后,她没有能理解他们的感情,反倒认为是将来难免不才之事,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后来,袭人并自己争取到机会向王夫人进言,从而获得王夫人的真正看重,并因此得到王夫人的实际抬举(从大丫鬟转成未挑明的姨娘待遇)。 王夫人为怕宝玉和谁作怪日忧不已,而在整本书中,却又正是袭人和宝玉之间初试了云雨情。这其实才真正是一个反讽,是对于素重礼教的王夫人的反讽,也是对袭人自己的一个反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