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我的隐居生活_中南河法制网-法学学习

过去的岁月，我隐居过多次。我的隐居，自然没有大智若愚、物我两忘的“大隐”境界。我都是“小隐”。“小隐”自然成不了什么气候。我不过就是创造点读书心境而已。最早的隐居应该是二十五年前，其时我已辞去浙江省检察院公职。我的辞职，也没有引起什么轰动。不像现在，一个人写篇文采飞扬的辞职报告，就可能一夜走红。之后的某个阶段，我在一座大山里生活了一年多时间。一那是一座很出俗的山，山名隐去，姑且叫做“雲鹤山”罢。“雲鹤山”很高，一年到头，云雾缭绕的时间很多，大有“云深不知处”的感觉，很适合那些想远离俗世且耐得住寂寞的人。山上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几乎就是原始森林。果子狸、黄麂、野猪、野兔以及其它不知名的野生动物出没于其间。一天晚上，我打着手电散步。突然，路边草丛里出现几只灰色的有点像猫的动物，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往前移一步，它们就慢悠悠倒退若干步，最后钻进森林不见踪影了。后来，我才知道它们不是猫，是果子狸。山上一天从早到晚，乐趣很多。譬如说罢，只要我愿意，只要是晴天，我常常可以在日出和日落的时候忘却自己。看日出，必须早起。我起床的时候，山上黑漆漆的，还需要用手电筒。天有点放亮的时候，就要加快脚步。否则，一不小心，太阳就赶在我抵达山顶前探出红脸了。在山顶上放眼望去，眼前是辽阔的由深转淡的层层山峦，直到遥远的天际，太阳一点一点地爬上来，忽而刺破云层，射出万道霞光。此时此刻，霞光犹如佛光，穿透了我的灵魂，我感觉到了瞬间的超越。观日落，不一定要到最高处，最好挑一处既不能一览无余，也不能被大树遮挡的地方。起初，月亮若隐若现，犹抱琵琶半遮面，还显得羞羞答答的样子。渐渐地，月亮整个儿露出原形，就好像揭下面纱的女郎，丢掉矜持，露出所有的美丽了。山上的月亮比山下见到的要亮堂得多，有时又显得大许多，有时居然像红彤彤的火球。山上最大的特点是寂静。在竹林里，在溪流旁，在月光下，我被寂静包围。在寂静的包围中，我常常嘲笑自己心中的不平静。我在想，如果能放下，人生实在是一篇优美的散文诗。二山上的一年四季显得格外有性格。山上的春天姗姗来迟，显得从容不迫。山上的一切绝对不屑与山下万物争奇斗艳。山脚已是残花败絮，山上各式各样的花儿才开始静静地绽放；山下的树叶已是老气横秋，山上的树叶才开始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着油油的亮光。春天的美是不必描述的。山上的夏天是清凉福地，显得低调、温文尔雅。山上的天气绝不像山下那样火气冲天、不可一世。山间溪流昼夜不息地演奏着乐曲，与鸟啼蝉鸣一起组合成自然和谐的天籁合奏。水域宽阔一点的地方可以游泳。因为水很凉，所以每次下水前，我都要事先拳打脚踢一阵，下水的时候也总要像武林高手般地“啊啊”地叫两声。溪水清澈见底，如果呛水，我只当是喝了一等的矿泉水。溪流里尽是光溜溜的石头，并且点缀着各种形状的灌木。夜间还可以在溪流里找到娃娃鱼。抓一只蚂蚱回来，放进装娃娃鱼的玻璃瓶里，我就可以慢慢欣赏娃娃鱼像蛇一样将蚂蚱一点一点地吞进肚里。山上的蚊子是稀客，不知是蚊子稀少呢，还是蚊子讨厌我的皮肤或血液，反正我罕见被蚊子纠缠，晚上睡觉根本用不着蚊帐。坐在屋前，仰望星空，无边无际地呆想，哼几首童年小调，数着满天繁星，一直数到瞌睡虫爬到脸上，钻进耳朵，我恍惚回到了童年。秋天的云鹤山自然魅力无边。云鹤山因为群山拱卫，所以显得清高，甚至孤傲。秋日宜登高，正是人们抒发情感的大好时光。我的一个特长是爬山，虽然没法跟那些越野爱好者比，但一般人不是我的对手。越往山顶爬，秋意越浓。到了山顶，忘情间，我甚至怀疑是否在人间。当层峦叠嶂的群山尽收眼底的时候，我也像这座大山一样，傲视群山，藐视一切了。从山顶往山脚看去，光秃的树枝，火红的枫树，金黄的银杏，青翠的竹林，层次分明，五彩斑斓。天是那样的蓝，常常蓝得让人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到空中去翱翔。白云优哉游哉地飘来，又优哉游哉地飘走。秋风一阵接着一阵，林涛声此起彼伏。此时此刻，我既有庄子“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曲士不可语道”的同感，又有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浩叹。一般人受不了山上冬天的寒冷。山上虽然冷得不像东北那样残酷，但也让人觉得不近人情。当云鹤山披上皑皑白雪的时候，它几乎遗世独立，堪称大自然的奇观。大雪封山的时候，我就没法出门去山下。这时候，最理想的是燃起火堆，一直烧，烧得墙壁都暖烘烘的。这个时候，最适宜捧着一本古人写的书，静静地读，忘掉一切地读。如果再烤上几个番薯、土豆、芋头，或者一条年糕，人也就没有其他念想。当然，如果兴致高迈，高山上的雪景也是无与伦比的。最美的自然数那些银装素裹、千姿百态的大树。一个即使性格很安静的人，恐怕也会忘乎所以地哇哇大叫起来。遇见这样绝尘拔俗的雪景，我长啸数声，也就感觉走进古代了。三我住的房子是山民看山用的一间低矮小屋。小屋用石头砌成。年长日久，小屋已经破旧不堪，被人废弃了。我割来一些茅草，重新打理了一下，觉得小茅屋也多少有点庐山白居易草堂的意境。白居易专门写了一首诗《香炉峰下新置草堂》：“何以洗我耳？屋头落飞泉。何以净我眼？砌下生白莲。”我这草堂旁边，白莲没有，飞泉倒是有的。我将小屋取名为“樵夫茅屋”。我从小学到高中，寒暑假回去都要砍柴。我读大学，放假回家，也砍柴。我现在回山中书院，还砍柴。我应该算得上是名合格的“樵夫”。山上生存并不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从山民那里买一袋米、一堆番薯、土豆，我就可以吃很长时间。屋子边上有荒地，我开垦一小块出来种点青菜萝卜什么的。野菜也弄来吃，单单竹笋就能吃上四季。春天有春笋，夏天有鞭笋，秋天有笋干，冬天有冬笋。至于山溪里的螃蟹，用少许麦粉搅拌油炸，自然是上等的美味了。偶尔，我也到山脚镇上买点肉，炒到干菜里，一大罐，又可以吃上很长时间。面好存放，烧起来最方便，外加一个煎鸡蛋，总吃不厌，几乎每天必吃一顿。那时候，肠胃功能极好，每顿吃饱了，很快就觉得饿了，什么都觉得好吃。那个年头，没有电视手机，生活很单一，与世隔绝。除了天晴时爬爬山，练练拳脚，其余的时间都用来读书。书很少，上山时挑上来的。看完一遍，没更多的书可看，就再看一遍，如此，书也翻烂了。每本书从头至尾都划上重点，结尾都要写上几句话作为读书纪念。《老子》五千言，不知看了多少遍。有时，一天就琢磨《老子》的一句话。《老子》中的“致虚极，守静笃”贴在墙上作为座右铭。至今我还在琢磨这六个字。那时，书能读明白，因为书少。现在书多了，这本翻翻，那本读读，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反而读不好书。读书，没什么诀窍，靠的就是凝神专一。同一时间，一个人只能做一件事。一天要吃饭睡觉，可用来读书的时间并不多。一个人如果三心两意，心猿意马，那无论如何是读不出样子的。点滴积累，久久为功，万变不离其宗。隐居的这段时间，写了一些日记，部分收到《弘道随想录》中发表了。现在回头读那些文字，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年轻时何以有那么多情绪。后来，从山上下来读硕士，隐居生活也就中断。接着读博士，做博士后，留学，就一直在功名路上拼命奔跑，跑到现在，倏忽间二十余年消逝，不知不觉年过五十，最宝贵的一段青春年华全从手指的细缝间偷偷地溜走。环境、生活方式加上时间是会改变心态的。我之所以后来选择做学问，放弃仕途，不是没有缘由的。我想，年轻时的隐居多少有影响。许多学者有做官情结，“待时来也，为云龙，为风鹏”。有朋友忽然机会来临，踌躇满志，投身仕途，结果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家破人亡，让人同情可怜，唏嘘不已。人的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这是需要智慧的。四功名路上，人像陀螺般无休止地转着，是无法安排出大段时间去体验隐居生活的。当然，我间或也会躲进山里，或者书院，或者寺庙，短暂隐退一阵子，作为一种调整，一种平衡。我的短暂隐退，并没有推卸自己的职责。相反，我却更加精进。不是每个人都能读懂《老子》、《庄子》。有企业家读《老子》，误入歧途，也玩起了“无为”之道，甚至跟朋友断交，结果企业也垮了。《庄子》说“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做企业、做官怎么能简单轻率地“弃事”或“遗生”甚至丢掉朋友呢！我一直读书，懂得一丁半点东西。学问是一个无底洞，它会无情地吞没一个人。我谈不上少年得志，也不期待大器晚成。我只觉得是到认真研究我自己的时候了。毕竟，世界上最重要的主题是自身个体，是自己的生命。人生竞争的核心指标是健康和寿命。一个人能健康快乐地活到100岁，就是大赢家。岁月无多，积累的劳累已经逼使自己做生活方式的转型了。世事看遍，虚名成累，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隐逸的生活当然成为一种选择。隐居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中国文化富有个性的一部分。许由、巢父、伯夷、叔齐、鬼谷子、严光、陶渊明、诸葛亮等等历史上的大隐者之所以选择隐居，与当时的历史背景是分不开的。如今，已不是以隐求仕的时代，隐居意味着被人遗忘，失去机会。大家都把脑袋削得尖尖的，都在名利道上着急上火，惟恐奔跑慢了一步，被他人占了先机。大家都争先恐后表现自己，惟恐名气太小，惟恐天下人不知道自己。小时候觉得一年过得很慢，就盼着过年。如今，一年转眼而逝，光阴过得越来越快，生命变得越来越短促。人生原本是不应该急急匆匆的，也不必负累太多。我选择逆而行之，纯粹是为了给自己有限的生命留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时间不能被名利占得太满，必须扔掉一些。人活得简单一些，生命就可以加长。《老子》早已说清道理：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功未成，名未遂，身先退，也是天之道。人过半百，人生的实验做了无数，是认真分析各种实验效果、选择最佳生命方式的时候了。我离退休还有十余年，手中的一些必须做的工作不能也无法推卸，这是职责。职责所在，责无旁贷。职责之外，大约也可以留出一部分时间与世俗隔绝，与劳累断缘，让自己做短暂隐藏的。当然，学者没有退休时限，读书、修道、悟道、弘道更没有时限。沧桑岁月，浮萍人生，不知道云鹤山的“樵夫茅屋”是否还在？ 2015年10月31于得一书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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