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中国的九零后,也许大多数人的印象就是他们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一代人,被改革开放三十年社会巨大的进步簇拥着,物质和精神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特别是这群出生在城市里的独生子女被六零后的父母宠上了天,穿名牌衣服,吃麦当劳、玩电子游戏、看漫画世界令他们生活幸福,无忧无虑,甚至有人形容他们已变得无法无天,他们是和平时期沐浴在阳光下欢笑着长大的一代。 然而,去年秋天,我到父亲的老家度假,借住在一个远房亲戚家,却认识了另一种命运的九零后,他与人们印象中的年轻人完全不一样。他是我远房堂嫂的第三个孩子,上面有两个姐姐,本来他是不能出生的,但农村里重男轻女思想严重,他妈再瘦再弱都想拼个儿子,所以在四十五岁高龄时终于生下了他,被计生委罚款5000元。农村日子苦,母亲生下他的当年就绝经了。按理说这点罚款对于九十年代的生活不算什么,尤其那里又是湖北武汉的一个鱼米之乡,但他家在农村,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草根百姓,一家五口靠着几亩棉花地生活,两个姐姐正在读书,生活拮据,只勉强能填饱肚子,这笔计生罚款是借了高利贷三年后才还清的。 他的大名叫蔡波涛,村子里都叫他“三儿”。他从五六岁记事起就目睹了父母在田地里艰辛的劳作,特别是母亲,天不亮就起床为一家人煮粥,田里的活路干完后又跑回家照顾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不到五十岁就满脸绉纹,头发花白。三儿常常在夜里偷偷哭泣,感觉自己是个累赘。他看到最多的是妈妈捧着一个土碗,里面是稀得可以照见人影的菜粥,没进过学校的他围在母亲身边打转,给妈妈递上一块毛巾或者倒一杯水,被生活拖垮的父母情感早已粗糙,见他这么小都懂得体贴大人,吃惊不小。 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三儿自然背起了书包。在学校里,他的成绩一直处于中上水平,不管老师布置的作业多少,他都在教室里赶紧做完,一回到家放下书包,他就跑到地里去帮着母亲干活,到山坡上去割草放牛,那条牛是村里几户人家集资买的,轮流放养。他用米糠喂养池塘的鱼虾,抢着煮猪饲料,他甚至站在板凳上去烧水做饭。虽然一家人日子仍然清苦,粮食棉花又不值钱,家中几乎没有现金,但相处和睦,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 三儿上初中二年级时发生了一件事,使他被村里人称道为“仁义的孩子”。那是个冬天的晚上,他家前院的孤寡老人犯病了,村长到乡里开会没回,农村里各家都是自顾不暇,没有人愿意将老人送到医院。三儿听大人说了后,跑去背上老人就往镇卫生院送,他一口气跑了十里路,脸色由白转青再转紫,累得直喘,但他始终没将老人放下,老人尿失禁洒在他背上,他也没吭一声,医生还以为他是老人的孙子,这样忙前忙后地照顾。 打这之后,三儿一有空闲就溜到前院去帮老人挑水,买药,家里做了点好吃的,他宁愿自己不吃也悄悄端一碗给老人。他常常摘完自己家的棉花就跑去帮邻居家挖花生、捞鱼虾,挣点零用钱给老人买鸡蛋。村里人都竖着大拇指夸这孩子仁义。 三儿的二姐姐只读完了初中就执意不去上学了,她觉得一个家一定要有人出去挣钱才会不被人瞧不起,何况大姐和三儿学习成绩都不错,就让她牺牲自己,南下挣钱后供姐弟读大学,不然姐弟仨即便考上也交不起学费。家里还高利贷的那三年真是说不出的苦,她再也不要这样守着穷日子过下去了。 二姐去了深圳的富士康打工,那儿是计件制,多劳多得,穷人家的孩子吃得了苦,二姐加班加点地干,成天除了睡觉就是干活,常常一周做110个小时,累得头晕眼花也不让家里知道,每月按时寄2000元给父母,在农村,每月能收到2000元可是笔大数目,父母笑得合拢嘴,直到听说了富士康每月都有跳楼的年轻人,一家人才又愁眉不展。好在二姐一周打一次电话安慰父母,说她还有好多愿望没有完成,一定不会去想别的。 三儿知道二姐姐为了家庭作出的牺牲,暗地里又偷偷哭了两场,发誓以后自己成年了,一定要回报家里的女人。他考上了重点高中,学习上更努力了,但寒暑假依然抢着干农活,帮助前院的孤寡老人生活起居。他问了老师如果上大学,什么专业毕业后比较容易挣钱,辛苦啥的都无所谓。当时学校里正有毕业生考上了海洋船舶专业,老师觉得这个行业不错,即可以开眼界又能满世界挣钱,就告诉他农村的孩子上升通道极为有限,想挣钱的话可以考虑到远洋货轮上去当船长。 三儿果然报考了中国海洋大学,学校位于山东青岛市崂山区的美丽风景点,他班上是清一色的男生,听说以前也有极少数女孩子读船舶专业,近年来就没有女生来学这个专业了。三儿把自己的目标盯在远洋货轮上,以后不可避免地当一名水手,漂泊全球,普通女生是不会找他这种人的,他安心学习,想早早地上船实习,所以虽然身处著名的景区,他既没心思去游玩,更舍不得钱去吃海鲜。 一到假期,他就急匆匆地回到父母身边,帮着干各种各样的农活,同时也对前院的孤寡老人更加体贴,卖力地帮着跑腿做饭。村子里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极少,大多是小学或初中毕业就到外面打工去了。三儿的大姐已大学毕业,在苏州的一家民营公司打工,家里经济较为宽松了。 三儿读到大二时,妈妈来信说前院的孤寡老人因病去世了,留下两间快要塌了的泥坯房屋。临终前,他特地找了村主任,说他因村里这个仁义的孩子照顾多活了几年,他无以报答,想把自己的宅基地赠送给三儿家。老人的房子正对一个池塘,周围是田野和树林,视野开阔,景致很好,曾经有城里的人把这里买下来设计成休闲钓鱼的农家乐,在池塘边建起了白色的围栏,四周种植高大的桉树,前院的这块地属于村里人眼中的风水宝地,好多人都梦想着拥有它。村主任召开了村民大会,大家亲眼见到过三儿从小就开始照顾不沾亲带故的老人,吃着低保的老人根本没有任何遗产,村里其他的人户都出于私心没有去帮助,现在也就不好跳出来争他的宅基地了。 三儿家原来也只有两间透风漏雨的泥坯屋,地面的土被常年踩得油黑发亮,却又凹凸不平,床脚断了一个,用几块破砖支撑着,烧饭的土灶也是又黑又乱,一个农民家庭供养着两个大学生,不负债就要烧高香了,哪里还有钱来修整房屋。村子里的大多数人家都新建了三层小洋楼,外观贴上瓷砖,里面是水泥地板,干净又亮堂。三儿的父母好羡慕,于是就写信给三儿,说现在他两个姐姐都在外面打工挣钱了,他们准备在前院的宅基地上也修建三层小洋楼,可能还得贷款。三儿心疼父母一辈子不容易,住在那个黑睃睃的老屋里也不是办法,就积极支持父母的决定,并说他假期就不回家了,也在青岛打工。 大三时,三儿放暑假的夏天就背上冰糕箱子沿海边吆喝买冰淇淋和矿泉水,寒假的冬天就帮着市场里的小老板卖海鲜,不再向家里伸手要生活费了。 三儿大四毕业那年就上了远洋货轮,家里人两年多都没见到他了。直到实习完了他才回武汉乡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