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上个世纪——说到这里立刻涌出一把年纪的沧桑感——七十年代的草根男,大抵共享的童年记忆之一,应是少林寺、迷踪拳与金箍棒。 乡下孩子,没玩具,有玩法,在希望的田野上,像野鸡乱窜,如稗草疯长。少林寺、迷踪拳、金箍棒看得多了,玩游戏也是砍砍杀杀。那时我们无师自通,各自制作十八般武器,最不费成本却最感威风凛凛的,莫过于扛来既粗且长的晒衣竿,美其名曰金箍棒,霍霍霍霍一顿乱舞,心底立刻升腾一股降妖除魔的猴子气。其他武器也容易找,尤其家家都有扒粪的钉耙,却从没见哪个家伙耍过它——在人人要当大师兄的时代,二师兄那头猪的武器真心没人爱啊。 那时我们太小,谁都不懂“武”与“侠”的精神,只知道棍棒软实力,拳脚真功夫。但再小的孩子,也会被黑白电视里的嘿嘿哈哈噼里啪啦给吸引,南拳北腿,东邪西毒,无不是令人亢奋的离魂钩。节目完了,便要演练,演练完了,便要实战。人在课堂,心在操场,一等铃响,飞奔而出,人人打了鸡血,个个变成斗鸡,哪里不平哪有我,嘿,哪里闹腾哪有我! 略大了些,心愿或者梦想,也更大了,其中一个挥不去的是,去北方,上少林,拜师学武,行走江湖。 (每一个“70后”心里都有一座少林寺) 这个梦想在小青春的叛逆期更强烈。学渣总是挨骂的,有时还要挨打的,很受伤,太委屈,拜师学武的念头立刻就有。然而,兜里空空,腹中空空,去路也朦胧。所以,嘴里默念一千遍、心里发愿一万遍,真要出走,仅有一次,很有骨气地饿着肚皮出门,一路向北,行过十里,再也走不动,很没骨气地饿着肚皮回家。——远方虽有诗性正义的侠客梦想,最后还是在眼前苟且了。 武与侠的真精神,当然不是懵懂时节的“阅历”所能体会的。第一次与之发生精神感应,则源自偶然读的一部书。那时八九岁,识字不算多,好奇却很浓。但像我这样的布衣子弟,家徒四壁,无书可寻,便四处搜刮民间读物,而以连环画居多。——后来知道世间还有所谓“书香门第”,羡慕嫉妒恨,空虚寂寞冷。在连环画之外,碰到狗屎运,也有大部头,苦于识字,囫囵吞枣,消化不良,大多没了印象。却有一部被翻烂而不知其名的书,掐头且去尾,仍剩数百页,活生生电倒了我,没日没夜,如醉如痴,一字不落地啃,两遍三遍地读。 (《连城诀》剧照:仇怨、误解与冤屈) 那本被翻烂而不知其名的书,开篇是写一户乡下人家,师父带徒弟和女儿进城赴宴,随后的画风开始凌乱,牵扯的桥段日趋惊悚,阴谋与爱情,卑劣与侠义,很复杂的故事,很阴险的故事,很愁苦的故事,很压抑的故事,在一程一程的文字背后渐次展开。 可惜,那书最后几页被撕,我只看到故事主角那个名叫狄云的乡间少年——他最初那质朴木讷而几近愚钝的形象真是我这乡间少年的镜像——历尽江湖凶险,已是身心俱疲,不知去路何方。那种彻骨的寒意绝不是文字所能形容,而幼稚单纯的心灵第一次充盈悲苦和义愤,也因缘在此。 那本被翻烂而不知其名的书,猜不透结局,也没有好下场。因为我带到课堂上,仍然忍不住,课桌底下翻,浑不觉时间飞逝、光阴流转,更不知天地变色、日月无光——明察秋毫的老师,不由分说的出手,主刑是罚没,附加刑500字检讨书。我不知今夕何夕,竟在大家幸灾乐祸的哄笑中,绝望大喊:谁啊!松手~~~ 若干年后,情迷金庸,方知那是《连城诀》,一部让他想来心酸、写来凄苦的长篇。然后终于知道了被撕毁而猜不透的大结局:那个名叫狄云的乡间少年,历尽波劫,红尘厌倦,终于胡子拉碴,归隐雪山;而这茫茫一片深寒,竟有最后一丝亮色,把这雪山绝壁悄然照暖:那曾是仇家的少女水笙,也历尽波劫,红尘厌倦,不知何时先到,等他风雪归来。——行到山穷水尽,爱在柳暗花明,原来这部武侠传奇,也是爱情传奇。 (《连城诀》剧照:等他风雪归来) 《连城诀》改观了我对武侠文学的偏见。虽然它在金庸著述中不是上品,论布局,论行文,论规模,论境界,比不得前前后后的巨制,如射雕、天龙、笑傲、鹿鼎;字里行间却有无尽风雪,被深寒所裹挟,且漫天而翻涌,白茫茫一片覆盖了心情。 此后数年,红尘辗转,当年嫩嫩的小文青,变成油油的老司机,混迹法政江湖,面目转至可憎。《连城诀》之类消遣读物,也因一地鸡毛的折腾而束之高阁。但金庸笔下那片恩怨交织、悲欢羼杂的刀剑江湖,终究还是深深映在心底,成为行走法政江湖的参照——有时因那凛冽扑来的雪山寒气裹挟,内心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也有时因那雪山绝壁静等归来的温暖,深深慰藉我猜不透结局时的迷惘。 (原作2006-08-12,更新2017-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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