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菜楼夏令营之十三
来源:谢志浩的自留地 作者:谢志浩的自留地 发布时间:2017-08-03
摘要:书菜楼夏令营之十三汪子嵩口述 张建安采写 《往事旧友,欲说还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8月1版 6000册 张世英与汪子嵩,同庚、同学、同事、同业,加上同住北大中关园,可谓“五同”,很长一段时间,两人还同为革命左派,难怪张世英先生在回忆录中说
书菜楼夏令营之十三汪子嵩口述 张建安采写 《往事旧友,欲说还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8月1版 6000册 张世英与汪子嵩,同庚、同学、同事、同业,加上同住北大中关园,可谓“五同”,很长一段时间,两人还同为革命左派,难怪张世英先生在回忆录中说——我和汪子嵩是好朋友。“同庚”,两人都是1921年生人,这一年出生的学者还有何兆武、谢韬,1921年前后出生的还有王元化、李慎之,每一代人,都会打上时代的烙印,但是,张世英、汪子嵩,与政治更迭、朝代变迁有这么紧密的关联与互动,比之清末民初的历史巨大,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代人的一大事因缘,在于曾为新中国的成立添砖加瓦。“同学”,殊胜因缘,西南联大的两位校友,张世英和汪子嵩,于1941年考入西南联大,成为同级同学,同住昆华中学宿舍,汪子嵩住二楼,张世英住一楼。不同的是,张世英入读经济学系,汪子嵩入读哲学系。张世英由经济学系转入社会学系,由社会学系转入哲学系,殊途同归,与汪子嵩一同立志成为一名爱智者,接受冯文潜、贺麟、汤用彤、金岳霖、冯友兰先生的熏陶,也受到吴宓、刘文典先生的点拨,也同时从闻一多先生身上汲取道义的担当,两位都是手不释卷的读书种子。汪子嵩几乎门门功课,都是优秀。“同事”,院系调整之后,1953年,张世英、汪子嵩同在中国大陆唯一的哲学系——北大哲学系,当时系主任是金岳霖先生,汪子嵩是行政秘书,张世英则是教学秘书。在批判西南联大哲学教授为代表的旧学统,建立新学统的过程中,张世英、汪子嵩,撸起袖子,甩开膀子,挥汗如雨,不遗余力。也就是说,误入歧途的三十年,可不是被动的,而是发挥了主观能动性。“同业”,张世英和汪子嵩,在新时期到来之后,在人生的夕阳红阶段,西南联大所曾接受的教育,老辈给以的熏陶,重新在内心翻腾,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即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除了对早年偏爱的黑格尔进行深入研究,张世英还把视角伸向了更广阔的天地,写出了《天人之际——中西哲学的困惑与选择》、《进入澄明之境——哲学的新方向》、《境界与文化》、《哲学导论》;汪子嵩则重新拾起希腊之梦,主持编写了四卷本的《希腊哲学史》。张世英、汪子嵩有一段时间,听从时代的召唤,愿意走出象牙塔,谁承想,在耳顺之年,在心里才能安放得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两位老童生,还在认真完成西南联大老先生给他们布置的作业。对此,志浩有一些担心,以后的人们,怕是很难走入这一代人的内心世界,不一定持有了解之同情了。如果说张世英和汪子嵩,还有哪些不同,同中之异,并不太多,毕竟还有两点不同。两人身世不同,张世英出生于武汉市百泉乡书香人家,父亲是一位清苦的教书先生;汪子嵩出生于杭州江干区“慎记”木行,祖父参加过太平军,回到家乡时,祖上几进的房子,都被烧光了,但是,凭借家门前那棵仅存的银杏树,愣是白手起家,创建了很大的家业。但是,这份家业置备不易,散起来却很快,1927年,汪子嵩六岁时,“慎记”木行的掌门——父亲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家庭很快败落,汪子嵩以后成为一位革命左派,是可以从这里找到一点因缘的。张世英即使有闻一多先生的谆谆告诫,也没有义无反顾走向革命,也与张世英的家庭出身,有一定的关联。因为出身不同,家境有异,所以,汪子嵩比起张世英,在政治上,要进步一点。如果说张世英是一位中间偏左的青年,那么,汪子嵩就是一位革命左派。很长一段时间,汪子嵩的上级领导是王汉斌。汪子嵩在西南联大,留给张世英一个神秘的印象:1941年秋我上西南联大念一年级时,与汪子嵩同住昆华中学宿舍,他住二层楼,我住一层,我当时念的是经济系,和他不同系,彼此不认识。但他一口杭州口音,又有人告诉我,说他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于是引起了我对他的注意,却没有在一起交谈过。后来,我转学哲学系,常常同班上课,又因我休学一年,比他低了一个年级,仍然没有深交。当时,共产党员毕竟是极少数,像我这样的非党员,都爱指指点点,议论某某是不露面的地下党员,某某是爱露面的地下党员:例如何东昌是露面的共产党,倒孔运动时,就是他带领我们游行到昆明市区的大街上,高喊“打到孔祥熙”的口号,谁都知道他是“共党分子”,不足为奇;而汪子嵩则是不露面的共产党,反而更易引起人们的好奇。但汪子嵩学习成绩好,而且喜欢古希腊哲学,陈康教授开设的“古希腊哲学”课(具体课程名称已记不清,汪应该还记得),他是班上最认真听课的学生。我当时虽没有跟他有多的交往(共产党员与非共产党员之间似乎总有一道墙),但我对他的印象不错。冯友兰先生撰写的《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文》,以为西南联合大学,可纪念者,盖有四焉,论及第三个可纪念者时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斯虽先民之恒言,实为民主之真谛。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此其可纪念者三也。”冯友兰先生不愧是一位得道的哲人,一语中的,十分精辟,依照五十年代的说辞,西南联大是一所又红又专的大学。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此之谓“红”;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此之谓“专”,红专结合,又红又专。王汉斌、彭佩云、何东昌,都是西南联大学生运动的健将,不断利用时机,推动西南联大的民主运动,不妨说,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地下党和地下党的外围组织“民青”,立下了汗马功劳。这几位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在那样高的位置工作,是有激情燃烧岁月做底子。王汉斌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汪子嵩的顶头上司,但,汪子嵩的站位却很耐人寻味。如果说王汉斌、何东昌是“一线”,那么,汪子嵩却选择了“二线”,其中有一个因素,不能忽视,汪子嵩个人条件,适合做“二线”,喜读书,爱钻研,有定力,坐得住,这位天分极高的学友,在西南联大学术自由的氛围之中,如鱼得水,濡染观摩,耳濡目染,有着很大的潜质,差一点接了陈康先生的班。西南联大成立以后,北大、清华、南开,因缘际会,汇聚在一起,特别摇曳多姿。汤用彤先生是北大的文学院院长,矮矮胖胖,一头极短的银发,是佛学专家。冯友兰先生是清华大学的文学院院长,一头浓黑的头发,大胡子,长袍马褂,手上总拿着一个书包,包书的是一块印有太极八卦的蓝布。冯文潜先生是南开大学的文学院院长,瘦瘦小小,留着垂到脑后的灰发,很像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当他们三个人走在一起时,我们这些学生,就戏称他们是一僧、一道、一尼。对学生们的这些玩笑,他们一点都不生气。(《往事旧友,欲说还休》第23页)冯友兰先生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此其可纪念者二也。汪子嵩对冯先生的话,有着很深的感触:就哲学系的教授来说,金岳霖先生是主张新实在论的,冯友兰先生有新理学,贺麟先生则是“新心学”,洪谦先生属于逻辑实证主义的维也纳学派。其他各系也如此。没有一位先生,运用学术以外的力量,压制干预其他学者。这是西南联大学者的共识。志浩在《叩问大学》小书中,提出一个观点——盛产怪才,允为好大学。所以,看到汪子嵩先生专门说到联大教授中的几位“怪人”,会心一笑。汪子嵩举了两位教授,一位是曾国藩的后辈——化学家曾昭抡先生,一位是金岳霖先生的大弟子——逻辑学家沈有鼎。两位从外表上神似:二人都带着一副近视眼镜,头发和胡子总是邋邋遢遢,常穿一件洗得已经发白的蓝布长衫,还有几个扣子没有扣上,脚上穿的布鞋不但破烂,有时似乎还没有穿好,趿拉着。走路时,他们习惯于喃喃自语,显然是在思考问题。沈有鼎这样的先生,当今似乎已经绝迹了:老先生真是很有意思的。他是没有架子的,还常去教室听课,不管是哪一系教授开的什么课,只要他感兴趣,就进去旁听。有时候,他还会站起来发问,甚至指出“你讲错了”,使讲课的教授下不了台,只好撵他出去。沈先生是金岳霖先生的高足,有一次金先生讲到一本新出版的数理逻辑专著,沈先生站起来说,这本书你是读不懂的。金先生只是“唔”了一声,不以为杵。(《往事旧友,欲说还休》第41页)但,汪子嵩还有人生的另一面,白天是喜欢上课的好学生,晚上则是地下党可靠的宣传能手。两种角色,两种身份,集于一身,融为一体,水乳交融,加以汪子嵩帅气的外型,简直是迷一般的人物,引起张世英这类同学的好奇,再自然不过了。1941年汪子嵩与吕德申一起考入西南联大,同年进入联大的还有马识途、齐亮、吴国珩,吕德申与齐亮同在中文系,齐亮在中学就已经加入共产党,近朱者赤,汪子嵩跟他们走得很近,慢慢就成为组织上信任的人了。1944年学生自治会改选、组织读书会,读《资本论》、《新民主主义论》和《论联合政府》,出报纸、刻蜡版,包括一二·一惨案后,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汪子嵩无役不从。汪子嵩回首往事,语气很轻,不注意的话,极可能忽略,无法探究个中深厚的内涵:我参加这些活动都是在“暗处”。《往事旧友,欲说还休》第五十五页这句话,正好印证了同学张世英当年的猜测。如果你信奉了某种意识形态,不论是政治的还是宗教的,只要你将它看作绝对真理,一位真理只掌握在自己手里,凡是不同于自己看法的,便认为是落后的、反革命的,以至于是邪恶的,这其实是缺乏宽容和民主精神的表现,是值得反思和反省的。(《往事旧友,欲说还休》第61页)这是九十岁以后,汪子嵩的一个自我反省,具体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不去详说了,涉及到两位西南联大同学,一位是学长殷福生,一位是同班同学周礼全。殷福生和周礼全在地下党领导的运动中,曾经站在反对一面,当年,汪子嵩批殷福生,即使不算反动,也是落伍。至于同班同学周礼全,原本是认真读书的种子,汪子嵩也是认真读书的,但,汪子嵩对周礼全有不大好的印象。苏军出兵中国东北,但,军纪败坏,拆走了东北不少工厂设备,汪子嵩这样的左派,给苏联辩护:苏军解放东北,是伟大的军队,即使今天拆走一些工厂设备,以后,还给中国提供帮助,不要上了国民党反共反苏的当。同班同学周礼全却进行反苏游行,痛斥苏联的帝国主义行径。汪子嵩在自述中说,现在来看:周礼全他们作为中国人,对苏联军队在中国境内做出不法的事情表示义愤,发起反苏游行,不仅应该允许,并且是值得表扬的。(《往事旧友,欲说还休》第60—61页)在历史的紧要关头,汪子嵩站在政治正确的一方,在王汉斌的领导之下,发起争取教授留在北平的运动。当时我们一般都是既亮明自己的共产党员身份,代表中共方面希望他们安心留下,同时也征求听取他们的意见。他们都表示对国民党已经绝望,无意离开,只希望解放以后,能尊重大学学术自由,让他们安心自由地研究与教学。我们将这些情况汇报以后,王汉斌让我起草一封城工部致大学教授的信,我们起草时就写上解放后可以保证大学的学术自由等句子。上级研究后认为,中央没有给予作这类保证的权力,所以没有发出给教授的这份信函。(《往事旧友,欲说还休》第66—67页)更加意味深长的是,院系调整之后,除了陈康先生,西南联大的哲学系的先生们,又一次,聚集在一起了,不仅西南联大,全国哲学系师生大会师,汇聚到刚刚迁移到未名湖的北京大学,与上次因为国难而联合有一些差别。原来许多大学都有哲学系的,全国有十几个哲学系,他们都不再开课,要思想改造,又害怕这些资产阶级教授自己改造不好,于是干脆都集中到北京大学哲学系进行改造。所以只留下一个北京大学哲学系,其他哲学系都取消了,将清华、南开、燕京、辅仁、南京大学、武汉大学、中山大学等全国各大学哲学系的教师都集中到北大,他们的任务不是对学生进行教学,而是学习马列主义,进行思想改造。这样,北京大学哲学系成为一个特殊的系,单教授就有二三十位,其中许多是解放前著名的哲学家,担任过各校的文学院院长和哲学系主任。但,无论多有成就的学者教授,都必须接受思想改造。这大约是世界教育史上空前的“新创造”。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哲学系的,成为这项任务的实际执行者。(《往事旧友,欲说还休》第74—75页)汪子嵩说,在当时,我确实是自愿积极地执行教师思想改造这一工作。汪子嵩先生不应该欲说还休,大大方方地说一说,在对西南联大的先生们,是如何进行深入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的,冯友兰、贺麟诸位先生在思想改造当中,是如何表现的。历史更加意味深长的是,改造之后,老辈先生确实写不出好的著作来了。汪子嵩的好友张世英说,经历一个误入歧途的三十年,志浩倒不这么看,在对老辈的批判之中,一方面,张世英、汪子嵩获得了政治上和学术上的双重自信,另一方面,毕竟是搞哲学批判,还是要仔细阅读原典,在持续不断的批判中,哪怕是大批判,也在进行着一种学术训练,新学统的创建而增砖添瓦的那种快意,汪子嵩先生是不应该忘怀的。其实,在了解实情的人看来,汪子嵩先生习惯了政治正确,在《往事回忆,欲说还休》中,总想拿捏分寸。当初,所作所为是正确的,晚年依然活在正确之中。依照两头真的说法,汪子嵩则是早年和晚年都是正确的,至于中间那一段,无以名之,欲说还休吧! (2017年8月2日,书菜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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