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特邀在台湾访学的斯彬教授写作一篇游记。身为泉州人也好,宪法学者也罢,作者眼睛里的台湾总有一丝不同于他人的况味。我们都有个大的话语: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话语太大不及细思,以致我们对于台湾政治现状的反应只是在惊讶、失望甚至愤怒之间打转。也许理解是最好的开始。而理解的开始应该是困惑,没有疑义一目了然的东西都是重申。 甫下飞机,我可没有像有些同胞那样马上仰望蓝天深情呼吸。我是晚上八点到达的航班。空气中也没有甜味可供捕捉,相反只有湿润水气缠绕着人。打小听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误以为台北唯有冬季多雨且雨季浪漫。其实台北雨多着了,我来四个月基本上隔两三天来场雨,缠绵不断。据说我还比较幸运,往年清明到端午的梅雨季节,屋内地面和墙上都是水,到处是挥不开的水气。是不是因为萧敬腾是台北人? 即便如此,如果不巧你没带雨伞,沿街的骑楼可以保证你不太会被雨淋到,街面的清洁保证你不太会溅到满裤腿的泥污。台北的大街上看不到纸屑,一点污迹也会被小心清洗掉,当然不会出现哪里一滩污水。台北人把每一个角落拾掇得干干净净,随处舒心养眼。捷运高架下方成了休闲的步行街;市区是处流过河水,沿岸两边是花草和休闲跑道;阳明山山中的小道也干净清爽,没有落叶堆积腐败。在台北,动物也自我感觉良好,悠然拥有世界。我每天经过外双溪河岸,岸边的白鹭每每傲然踯躅,目中无人,虽然不到十米处就是大马路。有时候,它们离我不过一两米。我就恶意地想估计它们不知道我不是台湾人,心底泛起一阵冷笑。我还经常看见胖胖的松鼠缓缓爬上爬下。 台湾人的礼貌是世界闻名的,在台湾最常看到的是排队,最常听见的就是“谢谢”。上车排队,倒垃圾排队,等电梯也排队,队形一定是一个人接着一个人,两个好朋友也要排个先后不会凑成一排。上车下车跟司机互道谢谢,购物完毕跟售货员互道谢谢。连学校的行政人员电话来通知个事情都要不断的说“谢谢”;如果登门,告别时必不断做鞠躬状,常常让我都莫名其妙诚惶诚恐,心中呐喊我只是个学术民工,鄙视我怠慢我拒绝我打击我没有关系的。在台湾随便搭上一辆计程车,司机只要发现你不是台湾人,就会热情地给你介绍怎么在台湾玩。有一天晚上,我们一行四个人在台北做公车,过了大半个小时感觉不对,才发现坐反方向了。因为也快到终点站了,想着干脆不下车倒着回去就可以。司机听了之后,建议我们如果赶时间就坐捷运,他挑靠近捷运的站点下车,并告诉我们怎么走。下车的时候却发生了让我们很意外的事情。我们四个人分别刷卡都被司机一一挡住了,他连续说:“不用了。” 如果你是个风云人物可能会觉得台湾人不够热情。台湾人之间的距离还是比较明显的。在台湾的大学里,可能一个教授每天来办公室,但同事们对他的个人家庭情况也一无所知,更不用讲个人八卦或逸闻。我拜访师长一般也非常自觉,坐了半个小时后开始找个机会收住话题准备告辞。在台湾不会有人告诉你,“来了这里就当做自己的家哦,千万不要客气”;他们说的是:“有什么问题请告诉我们,我们会及时处理。”更不可能看到哪个台湾人借着酒劲拍拍胸脯,说“有事跟大哥说”,或者互相抱在一起大喊:“兄弟,以后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所以,你也不用烦恼这两个兄弟结没结婚有没有老婆老婆归谁。这种距离直接体现在餐饮上面。台湾人聚餐喝酒不会成为主题,量多量少随个人心意,没有人劝你要喝多少。如果你这时候你来个“感情深一口闷”,他们应该会关心地多看你一眼。台湾的一大特色就是便当文化。很多单位开会选在中午,大家先默默吃个便当然后开会,会议议程单刀直入有事说事绝少铺垫。我在学校也常看到中午十二点左右一群学生在公共活动场所围在一起边吃便当边开会,这点值得内地高校主管学生工作的官员学习,现在学生会很多活动都很占用课时时间。工作接待,台湾人也很青睐简餐,每个人各自点菜各自吃自己的。碰到人多吃大桌菜,一般会有公筷私筷之分,用公筷夹菜到自己碗内,再用私筷。说来惭愧,我刚来就被一个小女孩小声地喊道:“陈老师请用公筷。” 你会问我说,闽南人去台湾应该比较方便跟他们更亲近吧。这是一种微妙的感受。有一位有名的教授听说我是泉州人,就饶有兴趣地告诉我他祖籍是福建泉州锦江,祖先在乾隆年间来到台北艋钾,三兄弟在艋钾建有祖厝,并开有一条道路通往龙山寺。该祖厝现为台湾著名古迹洪厝。他还向我询问锦江是否还属于泉州,是不是就是晋江。我回来后打听了一下,所谓锦江是元朝时候的称呼,现为泉州石狮的蚶江镇。有意思的是,蚶江镇的族人反过来托我牵针引线想来台北拜访,查阅本族的族谱,他们的族谱在文革时已经焚毁殆尽。他们已经不太清楚他们的族人从何而来,为何冠以“锦江”。当我再次拜访教授时告诉他锦江离泉州市区有一个小车的车程,邀请他下次到泉州时一起去游览时,先生神情饶有兴趣。 我也碰见过不知“泉州”为何地的台湾人,这很令人诧异,你要知道台湾两千万人中有百分之九十的福佬人(福佬人指祖籍来自福建的台湾人。注意,福佬人不是大陆的“扶老人”,两者的共同点是勇敢。),其中大半人源自泉州。但大部分人虽然知道对“泉州”还是知之甚少。比较热情的台湾人听说我是泉州人,会搭讪道:“那你们的话跟台语也通哦?”我有时候会再恶趣味地追问:“也没什么差别吧?”他们一般会说:“也有不一样啦。”这倒是真的。台语和闽南话的厦门腔最接近,两者都是泉州口音和漳州口音的混合。台语的一些说法也会区别于厦门。有一次,我一上车,计程车司机就告诉我:“我们台湾一般不会叫师傅,一般称司机大哥,或者日语的‘温将’。你一上车我就知道你是大陆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师傅”这个词在台湾已经不算敬语,你一称呼人家师傅,人家可能会觉得你想学武术。 但作为泉州人,至少走在台北的街头非常亲切。地名横纵是大陆的省份和城市自不必说。在台北走几步就有一个寺庙。台湾人都很虔诚,我曾在泉州接待一个台湾的教授,他每到一个寺庙都要在神明面前双手合十默默敬礼。台湾的寺庙很多与闽南有着渊源关系,著名的天后宫、龙山寺、青山宫和清水岩基本都来自泉州的主庙。闽南人甫来台湾,每年往返海峡祭祖拜神。后来就仿主庙的模样建造子庙,省却往返的路途凶险和麻烦。随着时间的推移,本来专属泉籍的神明渐渐超越地域而为全台所供奉,其中比如妈祖、关帝爷、青山公等神明常年香火旺盛。我是在青山宫旁长大的孩子,五一时候特地去艋钾瞻仰。当我步入的那一刹确实有点恍惚,深深的天井、陡峭的台阶、飞舞的龙柱、精细的雕刻,俨然就是童年的青山宫。原来,我们都是青山宫和二妈(中国民间传说青山王有两位妻子,即‘大妈’、‘二妈’,‘二妈’在闽南相当于儿童的保护神。)的孩子啊。若比较起来,台北的寺庙没有大陆那么舒展,缺乏一些优雅,但更峻切和繁复,有立马夺人的效果。寺庙的主殿一般有两到三层燕尾脊,脊身饰以各种古典人物和动物花卉的剪瓷;层层迭起,最高一层脊背两角一般是双龙对向,中间是龙珠或者福禄寿三星,弧度极为陡峭,借着龙腾的态势,和剪瓷的鲜艳直有向人飞立的感觉。走进台北每座寺庙就是走进一座艺术的宫殿,建筑的每个部件都极尽修饰,无论石雕木雕瓷雕都精雕细琢美轮美奂令人应接不暇。尤其石雕,圆雕柱雕浮雕透雕影雕应有尽有,人物动物活泼生动如在言语,花卉草木细致可爱,蝶欲飞花正开,一切惟妙惟肖炫人耳目。我还注意到很多寺庙中,清末民国时期的人物和动物雕刻都比较凝练而有力感,有异于华美流畅的当代风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