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性子的“小师傅” 长雨后的第三天,太阳虽然还没恢复先前的劲道,但空气中已颇有些舒爽的味道了。 我又一次拨通了小姚的电话。 “湿度还有点大,不能下,再等等吧。”那边的声音依然不急不慢。 “画交给小姚,就急不得。”想起朋友的提醒,我这才信了。 小姚全名姚文俊,我与他相识于半年前,起因是外地一位朋友将收藏的一幅晚清花鸟画托我带回扬州,并指明:“要交给姚师傅,他擅长修补古画”。说实在的,当时我压根不知道扬州城还有一位“姚师傅”,回来后七弯八绕,才打听到了他的住处。 在我的想像里,能把古画伺弄得不错的人,一定胡子白了一大把,可当我敲开门,迎面而立的竟是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娃娃”。 “我二十五了,长得嫩。”他挠着圆乎乎的头,有些羞赧地解释。 “挺可爱的一个孩子。”我在心里说。 他将我让进屋。这是一套普通民居,客厅挺大,约有十五六个平方,但没有常见的沙发和餐桌,只有一张硕大的红色工作台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四周墙壁上,顶天立地贴满了白色的木板,板面上,平整地贴着几幅字画。 裱画工作台与“挣”画的板壁 他将我带来的东西,轻轻地,在工作台上展开。近乎褐色的画面、龟甲似的裂纹、数十个蛀洞一一呈现。 他微微皱起了眉。 在朋友处已经被这画“吓倒”过的我,心里一咯噔:“恐怕真的没救了!” 可不一会儿,小姚松开了眉,朝我点点头:“我试试,但时间会有点长。” 以为要负朋友之托,忽然见到转机,我不禁一阵欣喜:“没关系,能整好就行。” 然而,接下来的过程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足足半年,我电话打过,人也去过,得到的回答都是温吞吞的一句“这画难整,得等。” 好不容易,半年过后,画修好并上了墙,却又遇到了连绵阴雨。“雨天,画千万不能下墙,否则会影响平整度。”得,再等吧。终于,雨停了,可他还说不行,空气不够干燥。这一等,就等到了今天,掐指一算,整整两百个日子。 “这小师傅,性子可真慢,不过,这活儿还真的全凭一个‘慢’。”我自言自语地说。 一根纤维也不能放过 “这段时间我在‘揭裱’,这是古画修复的第一道工序,也是最考验耐心的。如果揭得不好,画心就破坏了。”那半年里,我时常去“观察”小姚的工作进度,每次,小姚都会轻言慢语地给我讲解一些古画修复知识。他说,如果把古画修复比作给人整容,“揭裱”就相当于整前的“清洗”。 那会儿,画被他正面向下覆在桌案上,并已用排刷蘸开水烫过,原先的托裱已经软化和松浮,只待揭去裱层。然而,由于画作年代久远,加上被水浸湿,宣纸已是薄如蝉翼,一些部位的颜料和墨迹都已历历可见。 小姚弓起腰,眼睛凑近画作,然后伸出一个指尖,在纸背轻轻摩擦。随着指尖的细微移动,有丝屑样的东西不断滑落下来。小姚说,这是原来装裱材料的纤维。 揭裱时,古画原裱的纤维一根也都不能遗漏。 在我“观察”的两个多钟头里,小姚始终重复着这一个动作,而到我离开时,他只揭完了五厘米见方的一小块画作。“一根纤维也不能放过,否则,重新装裱时就会硌着,不服帖。”送我出门时,他揉揉后脖颈,憨憨一笑。 三个月后,我又至小姚处,他没搓纤维,而是埋头在一堆颜色各异的旧纸中翻东找西。 “马上要‘接补’了,我在找纸。”小姚直起身子,领我看那张已经揭完的画。与三个月前的“蓬头垢面”相比,此时的画,仿佛一个沐浴过的女子,面容清新了许多。 小姚说,接补相当于整容中的植皮,即在画作破损处用颜色相近的纸补上。他收集了很多古旧纸张,但有时仍不能满足需要,比如这一回,由于画作颜色比较特别,就没能找到匹配的纸张,只得自己动手染色了。他用毛笔蘸上颜料,在宣纸上试染数十遍,终于达到了理想的效果。 高水平的接补必须做到“天衣无缝”。小姚用马蹄刀轻刮破损处的边缘,使之形成坡度,并用手指轻搓出毛口。再用毛笔蘸稀浆水,顺毛口的方向涂刷。然后将选配的补料,对准毛口经纬拼接上去,取湿毛巾将其按实,趁湿把补料显露处的多余部分刮口子,搓毛口,使其与原作完全融合。他说,这道工序最考验技术,否则,接补处就会像一块疤痕,大大影响画作的美观。 我在一旁看得几乎发呆。这等细工,我即使用尽毕生心力,也许都是无法抵达的吧。 笔底也要有功夫 五个月的时候,小姚告诉我,接补过的画已经托了心,挑了脏,刷了胶矾水,并上墙挣过了,下一步是“全色”,形象点说,就是“描眉抹唇”。 书画装裱中有许多专业术语,行外人很难理解,譬如“挣”,是指将书画贴在板壁上,使之平整。我曾经笑问小姚,为何叫这个字眼?他说,中华武术里有个词叫“挣开筋骨”,使出丹田之力,筋骨才能开张,书画同理,只有全力拉伸,纸或绢才能平展。 果然,在小姚家的板壁上,我看见“挣”在那儿的画,褶皱全无,平整如镜,已然焕发出了新的模样。 至于为何要刷胶矾水,他说,一是为了减小画心的伸缩率,使之上墙后更平展;二是为了接补时易于固定颜色;三是为了锁住老画中的黄水,避免镶边时污染绫绢。 小姚和我闲聊时很是俏皮,可当他提起笔时,笑容立刻从脸上消失,神情变得十二分的专注。他顺着接补边缘的图案和颜色,调好墨彩,细心而从容地,在补料处将缺损的内容一一接上。 在古画的缺损处补上相应的图案和颜色,即为“全色”。 这幅花鸟最严重的破损,在于一只鸟儿的眼睛少了近四分之三。朋友说,这只眼就是画的灵魂,如果接不上,这张画也就死了。可小姚一番巧勾润点,几分钟后,一只灵光闪烁的眼睛便跃然纸上。 “你还会作画?”我不禁惊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