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把我推向正在玩游戏的女生们中间,女生们都笑了,有的推我,有的躲开。我分不清她们的笑是好玩,或是嘲讽,还是怜悯,双手不停地搓着,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尴尬地笑着,在笑声中悄悄地走开。远离人群,我的羞辱却减少不了一丝一毫,反而随着距离的增加而不断放大。 那是在我小学二年级的一次课间休息,男生们对文静的我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那时,我们学校校风还颇为保守,男生与女生总是分开玩的,但青春荷尔蒙的飘散有时会把两个泾渭分明的阵营打破,比如我所遇到的“玩笑”。 多年以后,中关村二小的声明让我“明白”了:这次推搡也是个“偶发事件”,“尚不足以认定构成校园‘欺凌’或‘暴力’”。但是,我没明白,同班的赵大牛同学身子再壮实不过了,耐推又耐摔,他也喜欢和女生亲近,被推过去绝不致有什么危险,他们为啥不推赵大牛呢?这也许不算欺凌,却一定是人在凭动物的本能选择强弱。 后来,我慢慢地就习惯了这样的“玩笑”。 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放学,我收拾书包准备回家,看到班上的“老大”王大虎和几个男生在角落里说着些什么。也许是因为好奇,我多看了一眼,却看到王大虎凶狠的眼神。他向我走过来,我怕极了。他走到我面前,盯着我,双手用力抓起我的衣领,把我提了起来。看什么看!再看,小心老子揍扁你!我艰难地踮着脚尖,极力躲开他的视线,涨红了脸,看着地面,幻想着出现一条我可以钻进去的裂缝,把塞满我的世界的全部羞辱都藏进去! 现在想来,这也不是什么校园欺凌,只是王大虎同学和我开的一个“玩笑”,向我表达同学之间的“友好”之情罢了。长大以后,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了王大虎同学,他笑着对我打招呼,完全不记得我们之间那次“友好”的接触。我勉强挤了一丝笑容出来,借以掩饰内心不应再有的恐惧。 玩笑?开什么玩笑!于欺凌者,那当然是玩笑;于被欺凌者,那是什么狗屁玩笑?欺凌者,不记得,因为伤口不在他们身上;被欺凌者,忘不了,因为伤口在我们身上。那些伤疤就像欺凌者的“笑脸”,在提醒我们,那是我们想忘也忘不了的“玩笑”! 中关村二小的明明(化名)在厕所里和他的同学待了三十秒。他被同学用厕所隔间的垃圾筐扣在了头上,基于中国人把用过的纸扔进垃圾筐的“良好”卫生习惯,我可以相像在他的头上是些什么东西。剩余的时间里,他“在厕所的洗手池洗了洗,就出来了。”说真的,我希望明明可以如中关村二小声明描述的那么平淡地渡过了这三十秒,而不用遭受我曾经历的痛苦。 中学时,有一天放学,我骑车回家。路上一个样子流里流气、不知是哪所学校的学生骑着车飞快地从我身边别过,差点就把我晃倒。我很生气地说了句,“怎么骑车的!”然后,那个学生和他旁边的几个同学下了车,把我拦下车围住,还没等我开口,他们就飞起脚来狠狠地踹在我脸上,把我踹倒在地上。他们得意地扬长而去,而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着仿佛要坠落的天空。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躺了三十秒,但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被飞踹的那一瞬间,永远也不会忘记在路人们围观中加倍的屈辱。脸上的脚印早已擦去,但心里的呢? 在上小学的侄儿,最喜欢看的动画片就是《哆啦A梦》了。我曾和他开玩笑,你是不是那个经常被胖虎和小夫欺负的“大雄”,不然为什么那么喜欢看《哆啦A梦》?他恼怒地对我说,我才不是大雄呢! 有一次,他从学校回来,很不高兴。问了半天,才说在学校被同学打了。我说,你怎么不找老师呢?他说,老师把我们叫过去说,同学之间要友好,就没有了。我很生气,又很无奈,就对他说,下次再有人无故打你,你就打回去。看着他轻轻地挥动着拳头,我低下了头,为自己曾经和他开过的玩笑羞愧不已。 我知道,我对侄儿以暴制暴的指导“三观不正”,可是我确实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保护他不受伤害。 教他学我像丛林里的小动物一样学会逃跑和“忍辱偷生”吗?当他再次面临拳头又无处可逃时,谁来保护他呢?他又不能像大雄一样期待哆啦A梦掏出什么法宝来帮助他。 教他找老师,找学校,让老师和学校主持正义吗?《每对母子都是生死之交,我要陪他向校园霸凌说NO》的作者找了老师和学校。结果学校告诉她,我们会“本着认真理性、客观公正的原则,妥善处理,同时严格学校日常安全管理……引导学生建立平等友爱的同学关系吧啦吧啦……如果你还是不满意,他们会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给你再念一遍,却全然忘记了什么叫“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小时候,我喜欢看《动物世界》,听着熟悉的背景音乐,看着美洲豹追逐羚羊的画面,心潮澎湃不已。长大了,我却不喜欢看了,因为在一个丛林法则随处可见的世界里待久了,对真实的丛林也“审美疲劳”了。 虽然校园不是与世隔绝的象牙塔,但也不应是《动物世界》的丛林。即使校园真成了丛林,也没有中关村二小那么可怕。弱肉强食再残酷,也是法则。可是,对残酷的真实视若无睹,曝光之后又玩春秋笔法,中关村二小讲的是什么法则呢? 看了中关村二小《关于“学生受伤害事件”的处理进展情况》后,我很想问一下这所名校的校长:如果教育局长把屎扣你脸上,那算不算欺凌?也许校长会说,当然不算,局长和我开玩笑呢!可是,校长大人,你不能指望小学生也学会成人世界的厚黑学吧! 我很清楚,学校是断然不能把这事认定为欺凌的。如果认定欺凌,就麻烦大了。欺凌者的家长想来是不高兴的。我家孩子就开了个玩笑,至于上纲上线吗?我们家孩子以后还怎么上学啊?教育局长想来也是不高兴的。总理都被惊动了,批示“校园应是最阳光、最安全的地方”,你们认定欺凌是想告诉总理,中关村二小和海淀区的学校是最黑暗、最不安全的地方吗? 中关村二小不讲丛林法则,但默许丛林法则,他们讲的是以和为贵的潜规则。 张艺谋导演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把国粹之一的麻将搬了上去,数千人摆出”和“字,场面壮观不已。可是,我倒觉得杜琪峰导演拍的《黑社会2:以和为贵》更真实些——利字当头摆,和字放一边。一家和(胡)牌,三家输钱,真是以和为贵、皆大欢喜吗?如果中华民族真是一个信奉“和文化”的民族,那么历史上又怎么会有那么多血腥的屠戮呢? 搓搓麻将,以和为贵,没什么不好。可是,以和为贵不能成为粉饰太平的借口。错了就是错了,欺凌就是欺凌。错了就应该道歉,欺凌就应该接受惩罚,这是最基本的规则。如果对规则熟视无睹,那么规则就会让位于丛林法则。人类之所以为人类,就因为我们在丛林法则之外还讲社会规则。如果不讲规则,那比谁的拳头硬,谁的钱多,谁的官大就好了,还要法院干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