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以民粹化形象展开选战,其所触及的正是作为美国立国精神的精英民主共识。特朗普的反体制策略难以奏效,因为美国的核心价值观依然巩固。美国的共和党、大众传媒、公民宗教与宪法文化是美国精英民主的坚实捍卫者。特朗普无论是否共和党候选人,都在价值上成为美利坚的背叛者,这会使得美国精英及多数民众在“特朗普旋风”带来的短暂快感刺激之后反向投票:特朗普的叛逆形象已经高度象征化,为了阻止不符合政治正确的特朗普上台,希拉里的缺点会被有意无意地缩小及模糊化,其结果是希拉里获得最终胜利。经历总统大选一、二轮电视辩论及曝光各种“门”之后,特朗普的魅力光环日渐衰竭。这也使得本次选战既精彩无限,因为有各种揭丑和突破底线的爆料,同时也显得枯燥无味,因为人们最终不是靠更喜欢谁而投票,而是靠更讨厌谁而投票。竞选博弈的主要议题也日益非实质化和非政策化,成为一场关于特朗普的道德审判和政治鉴定的全民运动,其非意图的结果很可能是进一步巩固了美国人的主流价值观,而特朗普则成为美国最新一轮公民教育的反面教材。美国公民拒绝特朗普本身成为美国的一次最成功的民主教育。特朗普反精英的民粹探戈,不大可能成为美国民主政治的新范式,而只是一种危机征兆,是对精英民主政治尤其是福山所谓的“否决政治”(vetocracy)的抗议,也构成希拉里执政后需要严肃检讨和改进的制度症结。 退回美国就没有美国 特朗普反对移民,反对美国承担更多的普遍主义全球治理责任,抱怨美国过多的海外干预和援助削弱了自身国力及民众福祉。这些直觉式的抱怨在美国经济下滑及就业不足的背景下很容易获得弱势民众的欢呼与回应。特朗普真正的政治魅力或支持率的奥秘正在于此。那么,听从特朗普退回美国吗?从1917年的威尔逊世界主义退回1823年的门罗主义,甚至退回1787年的联邦党人主义?当然,无论如何是退不回1776或1781的独立宣言与自由邦联体制的。特朗普意图根据真正的“民主责任制”原理来衡量和矫正美国民主:只对美国选民负责,不对移民和世界负责。这是一个“民族化”的美国图景,它是真实的吗?是可欲的吗?这样的美国还是美国吗?
只对本国人负责是典型的民族主义民主观,但不是自由主义民主观,更不具有普遍主义品格。特朗普的政治理念杂糅了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以及来自个人独特商业经验的机会主义。这些理念实质性背离了美国社会的本质属性以及美国据以强大和富有吸引力的普遍主义根源。美国梦如果仅仅是美国单一民族的梦,则根本不具有世界历史意义和普遍的道德正当性。特朗普的美国梦就是一个民族化、民粹化的美国梦,从而是一个初步的、狭隘的、以邻为壑与不负责任的美国梦。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从1917年威尔逊世界主义以来美国的全球立法与治理行为就都是严格基于普遍主义伦理的,相反,美国在全球治理中的自私与傲慢正在一步步侵蚀其普遍主义理想的道德正当性与感召力。即便如此,美国是否要从世界进行战略性撤退而重新走向一种建国初期的孤立主义呢?特朗普在提示这种世界历史回环往复的可能性,而就历史发展而言,这并非不可能。然而,过度扩张固然导致美国实力透支及道德负担过重而面临衰落压力,但陡然抽身、抛弃盟友、取消承诺则会使得美国背上“背信弃义”的道德十字架而更快丧失其世界领导权。 美国社会不是一个自然历史过程中的本土族群社会,而是一个自然的移民社会与世界化社会。所谓移民社会,是指美国有意义的现代历史开端于五月花号拓殖和文明化,这些来自欧洲的“流亡者”保存了欧洲新文明的基因与火种而在北美大陆耕耘播撒,开花结果,“感恩节”是这一过程的曙光初现。因此,移民社会不具有拒绝“移民”的历史正当性。再者,美国不仅仅是白人新教徒的单一移民社会,还是一个“世界化社会”,也就是所谓的族群“大熔炉”。由于新大陆的制度与经济前景之吸引力,美国社会的开放性及其对全世界移民的高度吸引力构成了其文明的内部多样性和杂糅杂交优势,美国持久的文明与历史创新力根源于此。试想,如果美国不是对移民开放的自由社会,被纳粹德国系统化排斥的犹太精英怎么可能规模化地移民美国?又怎么可能带来美国科学技术与哲学文艺的真正世界代表性与创新奇迹? 当然,移民本身具有影响上的双重性:其一,优质移民带来了财富和技术资本,是美国持续创新和引领世界的不竭源泉;其二,低端移民甚至难民也带来了犯罪、冲突、福利负担甚至恐怖主义,造成了美国人生活的不安全感及福利水平的总体下降。然而,美国不可能仅仅享受优质移民的利好而完全排除低端移民的利差,更关键的是,对低端移民的包容和发展支持才更是美国道德力量与制度优越性的持久证明。美国崇尚实用主义,但不是唯利是图的功利主义。美国起步上存在功利粗鄙倾向,但其内在的道德精神一直有着克制这种粗鄙的正面努力和显著成效。美国是一个移民社会和世界化社会,在本质上是开放包容和自由平等的。美国不是特朗普的任何一家公司,尽管国家治理的某些逻辑与经验和公司类同。特朗普将美国看做一家超级公司,一家其意欲冠名的最大公司,是其商业经验的最大化,但却是其政治经验与道德理想的显著局限。 退回美国就没有美国,这是一次严肃的世界历史考验。一个是普遍主义的希拉里美国,一个是特殊主义的特朗普美国。特朗普意图带领美国民族化和民粹化,回归本土,拒斥移民和开放性,是历史的倒退,是对美国立国精神的背反。如果万一其胜选,只能说明美国人作为整体已经遗忘了自身的普遍主义宗教基因与立国使命,而退化为一个具体的、自私的、保守的、单纯民族国家的美国。这样的美国,在联合国大会的席位间与当代欧洲体系内的成员国之间比比皆是。特朗普的美国在远期道德愿景上是一个“非美国化”的美国,这才是对美国自由民主式的历史终结论的真正终结。这是否可能也取决于美国整体的精英理性与公民道德理想是否还足够强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