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妻子死后,武学平惊觉,虽然他早就预感举报之后将会波折丛生,但还是没料到,最终会发展至这般境地。举报后的新一轮风波始于2013年下半年,大仪中心学校开始教师评聘工作。邵玉琴的目标是高级职称。对于一名乡镇学校教师来说,没有过多的教学获奖机会,这是一个职业发展中的重要标杆。 邵玉琴参加高级教师的评聘资格,一度被学校取消。她先后向扬州市教育局、江苏省教育厅等多个部门申诉、信访。她发表在论坛上的一些申诉的帖文至今可见。“上访之路一波三折”的账号是邵玉琴发声的地方。如今在她的申诉帖子后面,不知什么人加了一个括号,里面写着“教师已去世”。再看帖子,时间从举报后两个月开始,持续近1年半时间。申诉的足迹由仪征当地到扬州市,直至江苏省有关部门。在这些帖文中,她说,自举报校长挪用学生伙食费后,她遭到了教育部门相关领导的打击报复。 实名举报与评职称受阻真的如邵玉琴所说,是遭到了“打击报复”吗?在一位参与举报的教师看来,举报带来的改变,征兆出现的很早。他们几名参与者被当地教育局找去谈话,主管领导一句“以后你们的职称评比都是从我们这走”轻飘飘地说出来,似有深意。 根据邵玉琴发布的材料,学校未按照相关文件进行评聘,以未达教职工民意测评人数比例为由,对她实行了“一票否决”,直到通过申诉,自己才重新获得高级职称。 但在邵玉琴眼中,所遭遇的不公并未终止。在获得高级职称后,学校又开始关于岗位聘用的遴选,此次按照职龄和教龄打分的方式,她并没能获得与高级职称对应的岗位。 同为教师的武学平明白其中的差异,与高级职称对应的岗位是7级工资,和妻子所拿的10级工资,每月相差500元。 仪征人历来重视教育,一个县级市,已经有了“学区房”的概念。与之相对应的,教师的收入尚在中游,500元不是个“小数目”。 在事发后当地政府的回应中,邵玉琴仅是因为评聘分开,没有空缺,才暂未获得相应岗位的聘用。同时否认,因举报一事,她遭遇了不公平的对待。 但当地一名一线教师告诉记者,就他所知,这种“高职低聘”的情况很少发生。 申诉 如今,大仪镇的人们还记得,因为形象好、普通话标准,连镇上的小广场落成典礼,都是由邵玉琴主持的。 这样的嗓音还能在邵玉琴发布的申诉视频中听到,工作人员正劝她去找别的部门,有些劝不动,语调渐渐高了起来。见缝插针的,邵玉琴断断续续阐述着自己查到的相关规定。那声音听起来,平和、干净。 武学平还是在劝妻子放弃,反倒遭来一通玩笑似的奚落。“要是你来申诉,受挫能力肯定不如我。” 身边人都没看出邵玉琴心绪上的起伏,甚至未曾见她因此落过泪。邵玉琴好像把人生的轨迹劈成了两条平行的道路,一条属于申诉、一条属于生活,永不相交。 武学平朋友不少,周末总有些聚会。邵玉琴把自己比作“宅女”,几乎从不参与。她正好可以趁丈夫不在家,少些劝阻,安心整理那些申诉材料。 学校里,同事陈峰还是看见邵玉琴在和同事嬉笑着交谈。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她正在忙着什么,但既然自己不愿提及,也没人把话题引到那个方向。 邵玉琴没忘了自己是个老师的身份,有时她会把毕业生在中学的成绩要来,比照各自的分数走势。碰到那些已经走高校的学生,则急切地问着他们对未来的规划。 一年多前,在仪征市那条著名的步行街上,儿时的好友李华最后一次见到邵玉琴。 她记得,那天邵玉琴蹬着高跟鞋、挎着小包,远远跑过来,活脱脱一个小姑娘。两人抱在一起,邵玉琴脸上看不到半点忧愁。 转机 最后让邵玉琴放缓申诉脚步的,是丈夫的病情。今年初,武学平被查出了重疾。 邻居们开始看到,清早邵玉琴就动身前往南京,在拿到检查结果后,又转往上海寻求专家的意见。几个月里,如此周而复始。 在自己提起的行政诉讼宣判那天,邵玉琴没有到场,只是由弟弟作为委托代理人出现。 进入暑假,大仪镇的人们总会看到,每天傍晚,邵玉琴都要绕着学校操场跑上几圈。她也会把附近的孩子叫到家里,送些学校剩下的课本。有次王萍还看见,邵玉琴正兴致勃勃地教儿子做饭。 丈夫身体康复的不错,邵玉琴也迎来了一次事业上的转机。仪征市将根据以往表现,选派农村教师进城任教。邵玉琴被调到了城里的仪征市实验小学。 这不是邵玉琴第一次动了进城的念头,最初因为孩子还小,她被丈夫劝了下来,之后几次通过考试选拔,她也榜上无名。 到第五次,武学平决定全力支持。相比看不到头的职称、岗位申诉,这是他更乐于看到妻子努力的方向。也许一个新的环境,还能将那块“岗位”的心病去除。 将几年来的表彰证书一并交了上去,邵玉琴等来了教育局谈话的通知,那天她搭王萍的车进城。 “应该是有消息了吧……”邵玉琴的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但她的神情,还有种喜事将近时的紧张与激动。 王萍记得,邵玉琴后来把话题转向了儿子,她自觉已到中年,该是变换生活重心的时候了。 即使于私,这也是个不错的契机。仪征的学生们到高中阶段,多是在市区就读。很多家长都选择进城“陪读”,邵玉琴也不例外,她的意向甚至更加坚决,打算就此购置一套房产。 8月底,算是为这个“不错的”的暑期收尾,邵玉琴和王萍两家人结伴进行了一次旅行。她很喜欢当地的漂流,念叨着还要再来,朋友圈照片的更新也就此停留在那片山水之间。 谜团 武学平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解释母亲的离去,他生硬地说:“妈妈从楼上落下来,没了。” 家人们目睹了举报之后的种种风波,也看见邵玉琴像鼓着口气,一路走了下来。如今转机将至,远未到放弃的时候。 事发后有消息说,邵玉琴因为是从乡下调来的老师,遭到了城里学生家长的反对。但在她新任教的班级里,一位家长坚决地否认,“以人格担保”这是绝没有的事情。 她回忆,家长们与邵玉琴初次见面很融洽,还曾帮忙搬运教材。有同在教育系统的家长说,以邵玉琴的年纪,正是一个老师精力和业务最鼎盛的时候。 寻找监控视频、通话记录,等等一切记录了邵玉琴最后轨迹的途径,武学平想要一个答案。 他向记者转述警方说法,妻子最后一条短信是发给仪征教育局副局长的,上面写着:“我们组织太狠心、太绝情,把本已很脆弱的人逼上绝境。” 记者尝试向相关副局长求证此事,但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一位帮邵玉琴联系住房的朋友,在出事前几天曾与她有过联系。没听到太多喜悦的声音,倒是诉说工作中遇到的压力,有些难受。朋友只后悔,没再多问问其中的原委。 李华也来安置家属的宾馆探望,握着武学平的手,觉得冰凉。 她突然想起来,以前夸赞教师这个职业时,邵玉琴曾自谦地说,世界很大,自己很渺小。这一次,她的儿时好友邵玉琴也留给了丈夫类似的话语,但在最后加上了一句“活着好累”。 本版文并摄/见习记者 刘汨 (应当事人要求,李华、王萍、陈峰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