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海关总署署长牟新生：我与赖昌星交锋的日子

专访海关总署署长牟新生：我与赖昌星交锋的日子

　 2007-8-14

专访海关总署署长牟新生：我与赖昌星交锋的日子 
 

 
在世纪之交的2000年年初，中国海关总署曾经发布了这样一个公告：1999年中国海关税收大幅增长，增幅高达80．8％。这个异乎寻常的增幅背后，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那一年中国政府打击走私、遏制非正常进口所取得的战果。

而中华人民共和国反走私历史上，迄今为止最令人瞩目的惊天大案“厦门远华走私案”，就是在那一年被掀开了盖子。尽管远华案至今已经过去了七年多，但是其错综复杂的案情、触目惊心的内幕，众多的钱权交易、情色交易，使它至今仍然是人们热衷的谈资。在逃的主犯赖昌星，现在仍逍遥加拿大，引起许多人的关注。现任中国海关总署署长——牟新生，当年就曾同赖昌星有过一段惊心动魄的交锋。

惊天大案 立案后赖昌星曾携带3000万进京打点

牟新生，1998年底从公安部调任海关总署任副署长。上任后的主要职责是反走私。未曾料想，到任不久，就有不少人给这位昔日"老公安"敲起了警钟。

牟新生：我到海关工作以后，有好几个部长跟我开玩笑说，老牟你海关你可能会碰到福建厦门有一个姓赖的，说你肯定会碰到他，就他会成为你的对手，开始我当玩笑话。后来不幸言中了。

1999年4月的一天，牟新生收到一份从中共中央办公厅信访局转来的举报材料。就是这份材料，开启了之后的惊天大案。

牟新生：计算机打印的这么厚74页，举报材料整个把这个远华集团的内幕啊，差不多都揭示出来了，后边还附着走私的单据，还附着一个腐败分子的名单，涉及了16个正厅级以上的海关人员。

这封署名为"一群伸张正义的人"的举报信，反映的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以赖昌星为首的远华集团，走私成品油、植物油、香烟、汽车、化工原料等货物，案值高达500多亿元人民币。举报信中形容说：赖昌星一伙走私的成品油之多，足以满足厦门人游泳用。而随信列出的涉案人员涉及党、政、军厅局以上领导干部16人，包括当时的公安部副部长李纪周、总参二部部长姬胜德、厦门海关关长杨前线和厦门市委、市政府几位领导干部。

牟新生：我当时看了以后很震惊，觉得不像假的，我让有经验的我们海关的领导同志帮我，他看完以后他说肯定不是假的，因为海关的领导同志也知道厦门管区的走私状况比较严重，但是不是到这种程度也说不准，因为它涉及内部太深了，这个案件太大了，光海关自己办有困难，我就建议我们总署党组给中央写个报告，由中纪委牵头，有关部门公检法都参加，中央就采纳了我们这个建议。

十几天之后，1999年4月20日，时任中共中央政法委书记罗干，就在海关总署提交的报告上做出批示，要求以海关为主，组织力量查办此案，公检法参加，涉及内部人员职务犯罪的，由中纪委牵头彻查。远华案由此也简称为"四二O"案件。

牟新生：中央正式定了以后要办这个案件，让我先组织先查走私，后来中纪委就牵头了，共同组织一个联合办案领导小组，我是副组长。

然而让牟新生没有想到的是，事后查证，就在中央领导批示下发前六天，远华案核心人物赖昌星就已经知道了消息，并立即行动了起来，除了通过厦门的渠道掌握事态发展外，赖昌星也启用了他在北京的关系网，先后携带三千万元人民币巨款进京活动。

牟新生：他到北京拿着几千万到北京就是准备打点，主要对象是我。到北京以后他找了公安部的一位局长，也是我的同事，公安部这位局长因为对我很了解，告诉他，赖老板您拉倒吧，姓牟的不会吃你一口饭的，所以他后来就作罢了，他把我作为主要目标这是真的，想要把我摆平了。

1999年6月20日，牟新生带领办案人员飞抵福州，当晚，专案组便与福建省纪委、省政法委、厦门市纪委和公安局的负责人一起开会，进行战前部署。与此同时，对手赖昌星也通过内线了解到了专案组的工作动态。赖昌星扬言：中央来人办案也需要当地配合，我们不怕！来一批我搞定他一批，就不信中央专案组的人是金刚不坏之身！此刻，牟新生与赖昌星的交锋正式拉开。

惊心动魄 赖昌星曾经想要“灭了我”

赖昌星在北京准备"摆平"牟新生没有结果之后，回到厦门并没有死心。一方面继续四处活动，另一方面开始销毁证据，他甚至把自己办公室的电脑硬盘也拆了下来，扔到了白鹭洲湖里。并聘请律师，为他提供法律"援助"，后来又通过北京一些记者写信申诉远华被诬陷、诬告的"冤情"。而对于远华案，其实早在此前大半年，1998年8月中旬，也是"一群伸张正义的人"，曾将举报材料寄给了当时的厦门海关关长杨前线，但是这位赖昌星的好兄弟，却转手就把这封信交给了赖昌星。

对于赖昌星的这些能量，牟新生已有耳闻，但和这样一个"对手"较量，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牟新生说，开始连他这个老公安都估计不足。

吴小莉：在远华案查证的时候据说有一个传闻，赖昌星到处去打点把这个案子抹平，他觉得应该要弄点黑资料把老牟诬蔑了，免得这个案子再查下去。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这样的一个传言。

牟新生：这是他和我们厦门海关的前任关长杨前线通话讲的，他实际上确实这样做的。因为我已经进驻了，杨前线跟他说那个公安部来的姓牟的最坏，他不把你抓住是不会罢休的，后来赖说不是正在搞三讲吗，我们给他搞点黑材料，那个材料寄到中央去，先把他恶心一下，实在不行将来想办法把他灭了。

吴小莉：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牟新生：情报部门的领导告诉我的，开始没跟我直接说，开始就说牟部长您一定要注意安全，我有散步的习惯吗，他们就说你最好不要散，我说至于吗，我不相信赖昌星有这么大的能耐，中央已经成立专案组要办他了，他还有这种能耐，真的有点不太相信。所以在福建办案期间中央很关心我的，中央领导同志亲自给福建省委的领导说新生同志在福建的安全由你们全权负责，还给我配了两个警卫。

吴小莉：那两个警卫跟着你大概多久？

牟新生：到我离开厦门，回到北京。

牟新生说，远华案的侦破最开始从查帐入手。涉及到哪一项业务，就抽调哪一个部门的人员参加。办案人员最多的时候达到1300人，包括银行、税务等各相关部门。

牟新生：他走私的规模实际上是800亿，为什么只查了500多亿，因为他把整个单据全部销毁了，在海关的单据没有了，但是我们海关的这些老同志很有经验，海关单据没有，但口岸是相关的，口岸相关部门组织了十个调查组，在一个早晨的十点钟，同时扑向这十个单位，把所有的单据全部弄回来，最后有证据的，光粮油走私110亿，这应该说是战果辉煌啊，给中央一报告，中央就下定决心把这个案件办到底的。

然而，就在案情一步步查实的时候，包括赖昌星在内的所有远华骨干却神秘消失了。后经查证，从1999年6月开始，几乎是中央专案组进驻福州的同时，赖昌星就开始分批安排70多个走私份子外出避风。

赖昌星的这一招"走人"的绝杀，几乎把查处工作"将死"。迫不得已，专案组做出大队人马撤离福州的决定。同时秘密派人暗中监控。两个月后，放松警惕的赖昌星潜回厦门。

1999年8月10日晚12时30分，专案组实施抓捕赖昌星。200名警员分成5个组，同时扑向赖昌星可能落脚的5个点。这本是胜算极大的抓捕行动，却因当地个别官员的通风报信而再次"扑空"，留下了长远的遗憾。

感慨万千 远华案涉及众多重要部门官员

吴小莉：你曾经提到过这个案子是您从警生涯三十多年来碰到最大的一个案子，而且是惊心动魄、感慨万千。惊心动魄在哪？感慨万千又在哪？

牟新生：惊心动魄就是它走私的案值和危害程度，不仅是经济上的，更重要的是政治上的，因为他涉及到我们很多要害部门的官员，包括执政党的党员，这最让我刻骨铭心，开始我都不相信怎么会这样，因为在公安几十年工作，我也办了很多案件，一般涉及内部不会这么深的，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所以我非常震惊。

2000年，远华案专案组查明：自1996年以来，赖昌星走私犯罪集团及其他走私犯罪分子在厦门关区大肆走私，案值达530亿元人民币，偷逃税款300亿元人民币。厦门海关公职涉案人员160余人。

2000年至2003年，中国犯案关长六人：

杨前线厦门海关原关长死刑，

曹秀康湛江海关原关长死刑，

赵玉存深圳海关原关长无期徒刑，

朱浩棠惠州海关原关长无期徒刑，

耿永祥杭州海关原关长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黄贵兴三亚海关原关长有期徒刑十五年

牟新生：给中央领导同志汇报的时候，我说太可悲了，我们有六个大关的关长出问题，赖昌星本身就是走私犯罪分子不奇怪，问题是我们内部的特权部门高级领导干部拉我们海关的关长下水，这个事情让我是很难接受的，你比方我们让人非常尊敬的总参情报部常务副部长姬胜德犯罪，他把我们六个关的关长拉下水，所以我说可悲啊，太可悲了，让人很感慨。

远华案逐步被查实，然而当真相渐渐浮出水面的时候，一些在海关工作了几十年的老人，找到牟新生，跟他说了一番心里话。就是这番话，再次在牟新生的心里掀起了波澜。此时，在牟新生这个远华案前线总指挥面前，出现了两条绝然不同的路：一条是把案件彻查到底，挖出所有的案中人；而另一条路则是接受海关老人的劝告，手下留情。这是一道考验智慧的难题，牟新生做出了一个出乎不少人预料的决择。

牟先生：他说跟我说了句心里话，我们沿海沿边的这十多个大官在前些年可以说没有一个干净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还说如果都像你办厦门案件这样办的话恐怕很多人要进监狱，第三句话是说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我的观点，我觉得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发生这种情况，是不是中央可以采取网开一面的办法，不一定都这么翻腾，这得多大的精力啊，再一个效果怎么样也很难说。我赞成他的观点，因为这确实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发生的事情，应该面对这个现实。

截至2001年6月底，检察机关共对厦门远华特大走私案中的173起案件提起公诉，涉及被告人279人。人民法院已对其中的167起案件、269人做出判决。牟新生说，远华案中，厦门海关涉案人员303人，占到全关人数的23％，但最后真正给予刑事处罚的不到60人，获纪律处分的70多人。

牟新生：那些犯错误的同志很激动，我也教育他们，互相教育，我说你们应该感谢党中央，但是必须得下定决心不能再干坏事了，必须总结教训，立地成佛，要不然法律不会饶恕的，这样做的结果是很不错的，因为教育了大多数。

2004年海关总署举行了一个五年回顾教育活动，并出版了两本书。用牟新生的话说，就是要用海关自己的经历，曾经走过的路，曾经的坎坎坷坷，来回顾历史，总结历史。

牟新生：开始的时候有同志有异议，跟我说好不容易你把海关带到今天，大家现在都高兴了，你怎么回过头来又揭疮疤啊，我说不是为了揭疮疤，为了叫大家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痛，后来这个五年回顾教育搞得有声有色，有些关长亲自动笔写的回顾文章，非常深刻，很能教育人。

五年回顾教育活动中，像深圳海关原关长赵玉存，全家收受贿赂被判刑这样的案例也成了深刻的反面教材。

牟新生：我到海关接触最多的一个大关关长就是赵玉存，我对他的印象很不错，这个人挺能干。后来我感觉他心里有事，我就跟他说深圳这个地方风险挺大的，前些年咱们海关面临复杂的执法环境，有什么事您不要怕，我说只要你比较干净，主动讲出来没关系的，到时候我可以替你说话，你要相信中央会实事求是的，他不吭气，我觉得他心里确实有事。

2002年12月13日，深圳海关原关长赵玉存因为收受贿赂九百万元人民币，被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无期徒刑，并处没收全部财产，同案起诉的赵玉存的两个女儿赵莹和赵萍也被判处有期徒刑。

牟新生：赵玉存关长很可悲，他小女儿长的不够漂亮，上学上的也不好，找对象有困难，谋职也不太顺利，杨改青先生很关照赵关长，把他的女儿放到公司里边，给了两套房子还有一辆奔驰车，那就完全天上地下了，这就等于把赵关长套牢了。赵关长在别的方面都可以，一到这就不行，后来我们的副关长发现了，在杨改青面前他说不起话，等于杨改青指挥关长了。他就是从他的女儿开始的，为了女儿放弃原则，最后走到斜路上去了，成了阶下囚，中纪委办案的同志也替他公道说话，他的态度配合非常好，本来是判死刑的，留了一条命，现在头发全白了，人完全变了一个样。

牟新生说，远华案是他从警生涯三十多年中，遇到的最大一桩案件，他把它看作中国海关的一个分水岭，一个历史转折点。如今几年过去了，在很多人看来，牟新生掌舵的中国海关这艘大船似乎早已经进入了一片平静的海域。但是牟新生却告诉我说，在海关，这个很容易与渎职腐败相关联的高风险行业里，其实并不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暗波汹涌。就在2004年海关总署五年回顾教育活动正在进行的时候，一桩加工贸易走私案再度震惊全国。而回想当年朱镕基亲自点将、从公安来到了海关，几度风雨的峥嵘岁月，令这位有着31年警龄的铁面人物几度落泪。下周，我们将继续问答海关总署署长牟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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