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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法院报 改写美国历史的“最美”判决
爱情有罪？ 故事还要从头讲起，镜头拉到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国东海岸的弗吉尼亚州卡洛琳郡。小城中11岁的黑人女生米尔德里德·洁特（Mildred Jeter），与17岁白人男生理查德·拉温（Richard Loving）坠入爱河，无法自拔。对啦，男主人公的尊姓，巧的不能再巧，正是英文中爱情一词。而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也就此展开。 黑丫头想高攀白人帅小伙，纯属痴心妄想。什么？还要结婚，长相厮守,更是门都没有。不信，翻开弗吉尼亚州法律看看，第20章57节婚姻无效命令，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白人与有色人种的婚姻，一律自始无效，且不得给予离婚证。 1958年，可怜苦命鸳鸯拉温与洁特，郎有情，妾有意。如今珠胎暗结，18岁的女子有孕在身，面对恶法，徒唤奈何。天无绝人之路，外州法律开明自由，何不规避本州法律，远赴他乡，喜结良缘。 放眼美国，一百五十公里外的华盛顿特区跃入眼帘，首都果然领风气之先，早已解除异族通婚禁令。二人当机立断，驱车前往首都，共结连理。不料，仅仅过了数周时间，蜜月还未画上句点，家乡警察闻讯杀到爱巢，凌晨两点闯了进来，喝令新人立刻起床，不得耽搁。又板下面孔，以异族通婚触犯本州刑法，威胁将一对新人投入大狱。 二人惊魂未定，苦苦哀求。爱情夫人急中生智，忙指着卧室墙上悬挂的“护身符”——哥伦比亚特区发放的结婚证书。百般解释他们已是合法夫妻，有没有搞错？ 警长冰冷答复：“错不了，外州结婚钻法律漏洞，州刑法早有规定，罪加一等。”晴天霹雳，小夫妇目瞪口呆。弗吉尼亚州检察官祭出重手，口口声声以州刑法第20章59节，向法院施压，二人异族通婚，求刑一年以上、五年以下。 不久，本地白人组成的大陪审团，一致支持检方观点，同意签发起诉书。1959年1月，饱受惊吓，不堪羞辱的爱情夫妇，忍痛承认有罪，请求法官从轻发落。一审判决很快出炉，有期徒刑一年，缓期执行，条件是接受流放命运，二十五年不得返乡。 法不容情严相逼，事已至此，似乎一切都成定局。心碎的爱情夫妇，相互搀扶，在异乡华盛顿特区相濡以沫，疗伤止痛。故乡再也回不去了，何其可悲？丈夫做砖匠养家，妻子照顾三名子女。 为爱情而斗争 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民权运动风起云涌，最高法院一系列民权判决，掷地有声。1964年，美国会通过划时代的《民权法案》，吹响权利革命号角。法律庄严承诺，全美禁止任何旅馆、餐厅、戏院、公车及公立学校，基于肤色将不同种族的公民隔离开来。一言以蔽之，法律严禁种族隔离。 时代大潮浩浩荡荡，不可阻遏。爱情夫妇心中燃起一线希望，两人于是向司法部长——肯尼迪总统的弟弟罗伯特·肯尼迪发去信件，一诉衷肠。询问新法能否助二人一臂之力，回到阔别五年之久的家乡。 罗伯特·肯尼迪随即将求助信，转交鼎鼎大名的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CLU）。该公益组织相当重视，指派名律师伯纳德·科恩提供免费法律援助。律师冷静分析形势，决定协助这对苦命鸳鸯在弗吉尼亚州提起诉讼，挑战禁止异族通婚恶法的合宪性。 1966年，弗吉尼亚州最高上诉法院下判，坚称法律合宪，毋庸置疑。判决书强调：“维持公民的种族完整性，避免血统腐化，防止杂种血统公民出现，避免丧失种族自尊，无一不是州政府的正当目的。”利昂法官振振有词：“婚姻事项向来属于州的权限，依据美国宪法第十修正案，完全由州立法决定，联邦政府无权置喙。” 自鸣得意的保守法官，判决书中不忘大吹法螺：“全能的上帝，创造白人、黑人、黄人及红人（印第安人），各自放在不同的大陆里面。异族通婚，抵触上帝旨意。上帝区隔不同种族，自有深意存焉，就是不希望不同种族互相混合。” 出师不利，上诉能否扭转乾坤？律师科恩立即将案件提交联邦最高法院，后者同意受理。各方在庭审内外，高招迭出，攻防激烈。 这边厢，律师科恩痛批，弗吉尼亚州恶法，严重违反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平等保护”条款，构成对不同种族恣意恶劣的区别待遇。此外，该法也与宪法中正当程序条款南辕北辙。州法以刑罚侵犯夫妻二人人身自由，同时又侵害民事上夫妻财产及继承权利。 律师侃侃而谈：“爱情夫妇有权夜夜鸳梦重温,不受警方打扰；万一人有不测祸福，未亡人有权获得政府发放的社会保障；子女有权继承父母遗产。以上权利，唯独他们一无所有。只有法院宣布弗吉尼亚州反族群通婚法违宪无效，爱情夫妇才能享有这些权利。” 此时，全美媒体广泛报道本案，声援之声不绝于耳。众多非政府组织为爱情伉俪的遭遇所感动，纷纷以法庭之友身份，提供法律意见，希望影响法官。全美天主教跨种族司法联盟，打抱不平，指出婚姻结合属宗教信仰重要一环，圣经支持信徒自由选择配偶，并不禁止异族通婚。弗吉尼亚州法律明显侵害宪法第一修正案保障的宗教信仰自由。 那边厢，被上诉人弗吉尼亚州不甘示弱，一口咬定婚姻事项属于各州固有权限，联邦不得越俎代庖。国会通过宪法修正案时，也压根没有想过废除各州禁止异族通婚的法律。此外，该法对黑人白人一体适用，黑人嫁娶白人，白人嫁娶黑人，同样依法惩处，并未独厚白人，歧视黑人云云。他们还援引1883年最高法院判例，为己方观点加持。同样禁止异族通婚的北卡罗莱纳州，极力帮腔，敲边鼓。 一槌定音 双方观点，针尖对麦芒。最高法院如何下判，全美民众都在看。 须知，十年以前，同样性质的案件奈姆诉奈姆案，最高法院回避了事。禁止异族通婚，这块白人至上巨石岿然不动，沃伦院长深以为耻，私下告诉法官助理：“该判决纯属胡说八道。”他决心将爱情夫妇诉弗吉尼亚案，留给自己执笔书写判决书。他成功说服八位大法官，以全票判决，驱散笼罩在最高法院头顶十年之久的阴霾。 正由于沃伦大法官心中郁结不散的愤怒，判决书格外高亢有力。最高法院一致认定：弗吉尼亚州法律，因违反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平等保护与正当程序两大原则，立即失效。 沃伦严肃指出：“结婚系人的基本民事权利之一，与我们的生活和生存息息相关。而为了剥夺人们选择和谁结婚的权利，该州诉诸种族这样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依据。弗州法律未经正当程序，就否定爱情夫妇的结婚自由，抵触宪法第十四修正案。在我们的宪法中，与异族结婚或者不结婚的权利属于个人，各州无权干涉。爱情夫妇的有罪判决宣告撤销。” 最高法院高屋建瓴，一致认为：弗州法律构成“基于种族而分类”的差别歧视，构成“嫌疑归类”，应受最严格的司法审查。沃伦大法官一针见血，强调法律根本就是为了维持白人至上的种族优越主义而存在，因为它们只限制白人跟其他人种混合，却不限制其他人种彼此混合。白人跟任何有色人种都不得结婚，但是黑人与黄种人、黄种人与印第安人……结婚却不受限制。法律独尊白人血统，歧视其他种族的立意昭然若揭，明显违反平等保障条款。 最高法院9:0通过判决，一槌定音。大法官以种族歧视为由，一举否定各州禁止异族通婚法律的合宪性。 融合之路 今天，美国人对异族通婚的看法，早已发生翻天覆地变化。2008年，美国民调机构皮尤研究中心公布调查报告揭示，当今美国每七对婚姻中，就有一对异族通婚，15％的比例处于历史最高水平，是1980年6.7％的两倍多。 六成美国人接受异族通婚，种族界线越来越模糊。皮尤研究中心研究员王榕表示，人们观念上的转变可能是异族通婚比例上升的一个原因。“我们猜测，一个是人们观念的变化。我们同时有一个调查，调查大家对异族通婚的接纳度是怎么样的。我们发现有60％的美国人都表示，他们对家里的亲人娶或者嫁另外族裔的人没有问题。” 异族通婚比例大幅上升，体现出美国社会在种族问题上的进步。哈佛大学以《黑鬼》一书著名的黑人法律教授仑道尔·肯尼迪，在新著《不同种族的性行为》中，赞扬：“我相信种族通婚是件好事。这表明种族隔离的彻底取消。” 诺伊大学的洛基摩尔教授是名混血儿，父亲是黑人，母亲是白人。她总是会被问到诸如“你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之类的尴尬问题。洛基摩尔感慨：“我们真诚地希望人们能够摒弃种族观念，生活在一个没有种族偏见的世界中。然而，我们依旧能够看到各种族间根深蒂固的矛盾。” 跨种族通婚家庭所承受的压力，给他们带来了很多负面影响。据美国国家健康统计中心的数据显示：十年间，同种族结婚的夫妇离婚率为31%，而跨种族通婚的夫妇离婚率为41%。面临着有形无形的侮辱和威胁，他们由衷期待真正种族融合时刻的到来。 种族融合路漫漫，不过，爱情夫人并不悲观，她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笑对人生：“我和已故的丈夫，1958年在华府结婚，不是要宣布什么政治声明，也压根不想掀起一场战争。我们同浴爱河，我们希望结婚……没有一天，我不想起他，那珍贵的爱情。哪怕人人都对我讲，白人不是你的真命天子。我相信，所有的美国人，不分种族、不分性别、不分性取向，都同样享有结婚的权利……” （作者单位：中国政法大学比较法学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