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4日,在湖南省邵东县创新学校高中部6楼的教师办公室,他毫无防备地挨了刀,旋即倒在血泊中,很快就没了呼吸,终年49岁。事后家人从法医那里知道,他身上总共有3处刀伤,致命的一击,是从前胸扎来,刺穿骨骼,扎进心脏。 凶手是他班上的一名高中生,他教了3年。 在不到两个月内,老滕是这个县城第二个被学生杀害的老师。 几乎没有人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他的女儿滕羽甚至不记得,在这个学校当了十几年老师的父亲,曾经和人有过冲突。已经从这里毕业的学生也同样想不明白,杀老师的学生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仇恨。他们也曾在学校被老滕管着,“毕业了不就都好了,还一样去看望老师”。 “我真的很难相信,我们的教育会培养出这样的学生。平时我们杀个鸡都很难下手,对自己的老师,怎么忍心下手这么狠?”几天之后,仍有老师不解地问。 因为他阻挡我看小说 后来许多人回想,12月4日的那个早上,看起来和平常的高三早晨没有什么不同。 老滕早上6点赶到教室。虽然早读在7点才开始,但老滕习惯比大多数同学早到,然后在6点半清点人数。 老滕叫滕昭汉,来创新学校已经10多年了。在这个当地数一数二的高中,他算不上很严厉的老师。为了调节课堂气氛,有时他还会吐槽:“你们师母去跳广场舞了,又把孩子扔给我一个人了。” 已经毕业的学生至今仍记得他喜欢在课堂上“吹牛皮”,下课和同学们开玩笑。相比于老师的称呼,大家似乎更愿意喊他老滕。 不过,担任高三班主任的老滕还是不敢松懈。他死前一天,月考的卷子刚被连夜批改出来,提前到班的老滕要再翻一翻大家的成绩,“分析哪个学生考得不错,哪个学生得加把劲”。 女儿滕羽记得,爸爸的笔记本里,总是有全班同学的考试成绩排名,上面标明了哪个学生考试成绩上升,哪个学生下降。 不管是同事还是学生,都认为老滕为这个班级操碎了心。他的家就在学校的教工宿舍,步行到教室只需10分钟。即便如此,担任高三班主任以后,他还是在办公桌旁边放了一个沙发床,中午学生趴在教室午休,他就在办公室陪着。 虽然只是每月一次的考试,但这次成绩也让他操心。特别引起他关注的是班上一个姓龙的学生。高一入学时,这个学生曾经是班里前几名,后来成绩也一直处于中等水平。但这一次月考,他有两门课分别得了7分和9分。 时间已经到6点半,学生大都已经进入教室。老滕发现小龙还没有来,准备给学生家长打电话。 至少在老滕所带的班级里,叫家长并不算意外。2013年从这里毕业的杨立如说,那时候班里就有一套由班干部制定的详细规章制度,从上课迟到至不认真听讲都有详细规定。每违反一条就扣除相应分数,下降到一定分数,就必须得叫家长。 还有已经毕业的学生告诉记者,叫家长的时候老滕一般不会斥责学生,只是沟通学习情况。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到,意外会在这个时候发生。 老滕的办公室就在他做班主任的97班隔壁,当小龙和他妈妈赶到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老滕和另一位老师。 据那位当时在场的老师回忆,他只听到老滕问了小龙一句“这次月考成绩怎么不理想”,随后就很闷地“嗯”了一声,“很痛苦的样子”。他转头时,老滕已倒在地上,小龙拿着水果刀,小龙的妈妈死命挡在老师和学生中间。 杀了老师的小龙根本没有试图逃跑。闻讯赶来的校长发现,他就坐在老滕身后的一把椅子上玩手机,“脸上还带着笑容”。 后来当地政府一名官员陪同记者来到看守所,见到正在被刑事拘留的小龙,问他为什么杀老师,小龙说,“因为他阻挡我看小说”。 有时候在学校的压力甚至都不是谁告诉你什么,而是来自周围的氛围给你造成的 老滕的办公室已经清理干净,只是地上还有一摊暗红的印迹,若隐若现,那是老滕淌的鲜血。在那个小龙曾经坐过的椅子上,现在叠放着崭新的试卷。 有人记得,小龙杀了滕老师以后,面对拦着他的母亲说了一句,“我终于自由了”。但是现在已经没人能说清楚,到底什么让这个孩子感到被禁锢。 不过,在这里读书的学生,还是能感觉到种种压力。创新学校的高三学生,每天的早读,通常从早晨7点开始。一天的课程,要持续到晚上9点多才结束。高三年级每月只放一次假,没有双休。“感觉全国可能都差不多。”曾经是老滕班班长的杨立如说。 老滕的女儿,曾在创新学校读了7年书。她记得“小学就开始上初中的课程”,到了高中,压力更大。 “每个月一次的月考,每次都会全班排名,贴在教室门口。”滕羽告诉记者。她的排名总是在班级30名和五六十名之间徘徊,因此感到压力很大。 “有时候在学校的压力甚至都不是谁告诉你什么,而是来自周围的氛围给你造成的。”滕羽轻声说,在进入高中以后,有一段时间,她甚至都不敢和父亲讲话,“因为一开口就是嘱咐我好好学习”。 她还记得,在这个集合了从幼儿园到高中的校园里,几年前就有过在高中复读部复读的学生跳楼的事故。“学校当时封锁了消息。我在学校住,在楼下听到那些当老师的叔叔阿姨在议论。”滕羽回忆道。 这一次,当老滕突然倒在办公室后,人们纷纷质疑在“尖子班里出了杀人犯,是不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 “滕老师从来都是帮我们缓解压力,不会给我们加压。”杨立如告诉记者,老滕特意把体育、音乐等课程安排在月假前,“这样可以多休半天”。 高三那年,杨立如的父母因为家庭琐事争吵,搞得杨立如心烦意乱,甚至担心自己上大学没人出学费。老滕把她叫到办公室,告诉她:“不要怕,大不了考上大学我给你出钱。” 已经在青岛大学读书的黄旭则记得,每次有同学压力大的时候,或者考试结束,老滕都会带他们到校门口的一家牛肉拉面馆吃面。最多的时候,全班七八十个人和老滕一起挤满那个小小的面馆。 滕羽也认为,作为班主任的滕老师,比作为父亲的老滕,要宽容得多。她经常羡慕地看着父亲和学生开玩笑,讲笑话,心里想,“如果我是他学生,不是女儿该多好”。 但这一次,有同学回忆,面对小龙的试卷,老滕甚至比学生自己还感到尴尬。面对别的老师对这个只有个位数得分的试卷调侃时,老滕赶紧解释:“他是没认真,认真起来重点大学稳得住,就算不认真也能考个二本呢。” 他丝毫不知道,这时小龙已经准备好了3把水果刀。 成绩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一直都在中游的水平,所以对他关注可能就少了一点 97班的学生和老师,即使现在回忆起来,也丝毫找不出任何征兆表明小龙会做出如此举动。 数学老师杨远帆告诉记者,小龙坐在班里的中间位置,“前后左右看都是正中间”。只是,在班级正中间的他,却在很多时候被大家忽略。 在老师印象里,小龙上课不大发言,有时候把课本垒得像墙一样高,偷偷在底下看小说,“但很少上课打瞌睡,或者说话,所以有时候发现不了他”。在同学的记忆中,他也是“默不作声,独来独往,沉迷于小说”。 同样做过班主任的生物老师赵笑盈说,在创新学校,老师不只关心学习成绩,还要发现和疏解学生的各种压力。可惜的是,小龙“成绩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一直都在中游的水平,所以对他关注可能就少了一点”。 那名曾经在看守所见到小龙的官员告诉记者,他们当时问小龙是否想到过读大学,小龙想了想说:“想过,想读生物,这样可以制毒祸害更多的人。” “这个突发事件出来以后,县里每一个部门都在检讨自己的责任。但这种暴戾之气到底从哪里来,社会有没有检讨过责任?”这名官员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