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青网
51岁的西安市民李建利原本是家里的顶梁柱,但是现在,他只能在医院神经外科的病房里僵直地躺着。 李建利的左腿和左臂开始恢复部分活动能力,但身体的整个右侧却麻木瘫软,右腿只能迟缓地蜷缩,右臂和右手则完全不听使唤,除此之外,他的语言能力也受损严重,一次仅能说出一两个字的短语,比如“谢谢”、“饿”。 西安市中心医院对李建利做出的诊断为,开放性颅脑损伤(重型)。 幸运的是,在重症监护三天之后,他的意识基本清醒过来,一想到自己在9月15日的遭遇,眼眶便红了,无声地流出泪来,左手不太灵活地擦拭着。 那天下午3点30分,他被人用一把U形钢锁重击头部,在头顶偏左的位置,颅骨被砸穿,当即倒地昏迷,浓稠的血与脑浆不断涌出,很快,嘴里也开始吐出血沫。 当晚8点30分左右,医生为李建利进行了颅脑手术,11点30分手术完成,随后进入重症监护,脱离生命危险后,18日转入普通病房。 李建利遭此厄运,只是因为他开着一辆日系车。 ■“都是老百姓辛辛苦苦攒钱买的车,别砸行不行,我们买日本车不对,以后不买日本车了,好不好。” 这几天,李建利夫妇俩正忙着帮大儿子李斌装修婚房,李斌今年26岁,计划明年结婚,赶在入冬之前把房子装好,时间正合适。老两口还有一个24岁的二儿子,也有了女朋友。 15日一早,李建利开他的丰田卡罗拉,带着妻子、大儿子和准儿媳,赶到北郊的建材市场选装修材料,下午往回走,车子开到环城西路北段,遇到了反日示威的人群。 按照以往西安反日示威活动的规律,他们原本以为,城墙外应该是安全的,示威抗议通常在城内进行,打砸日系车的情况也只是零星出现。但这次不同,从北向南开着开着,车子就陷入了密集的人流,他们想倒车,然后拐进小路,但已经是不可能了。 李建利的妻子王女士发现,前面似乎有十几个人在砸车。很快,砸车的人群便来到了眼前,这些人手里拿着棍棒、砖块、钢锁,情绪亢奋,开始对卡罗拉动手。 “我们下了车,在两边站着,想看看能不能劝他们不要砸。”王女士一个劲地跟周围的人说着好话,“都是老百姓辛辛苦苦攒钱买的车,别砸行不行,我们买日本车不对,以后不买日本车了,好不好。” 努力讨饶着,车子另一边出了状况,王女士回头一看,丈夫倒在车头前,头顶血流如注,她马上扑过去,扶起丈夫的头,不知如何是好,顿时大脑一片空白,痛哭起来。 ■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交警跑过来,坐到副驾驶的位置,说,“打开双闪,我帮你们开道”,同时联络其他警察赶快疏通道路。 对两旁密集的示威者和围观者来说,这一变故也超出了想象。十几个砸车人继续去寻找新的目标,一些围观者在拍照,有人建议打120,有好心人递来一卷卫生纸,王女士拿着它摁在丈夫的头顶,但血浆仍然不断地流,很快染红了一片地面。 一名红衣男青年跑过来,提醒王女士,就算打120,救护车也开不过来,赶快到对面拦车,送伤者去医院,否则有生命危险。 环城西路的内环车道尚且畅通,男青年、王女士、李斌三人抬着李建利来到马路对面,恰好有辆空驶出租车经过,男青年拦住车,用吼的方式问司机:“拉不拉?” 司机看着他们和满头是血的伤者,愣了几秒钟,一点头:“拉。” 李建利横躺在后座,王女士捂着伤口,出租车匆忙出发。可是,只前进了500多米,路上的人又多了起来,出租司机把头探出窗外,高声向正在城门外执勤的警察求援,一位二十多岁的莲湖支队交警跑过来,坐到副驾驶的位置,说,“打开双闪,我帮你们开道”,同时联络其他警察赶快疏通道路。 出租车开到医院急诊处,王女士在满是鲜血的提包里找钞票付车费,司机急了:“都什么时候了,救人要紧,车钱不要了。” “挺对不住那个司机的。”王女士在病床旁边念叨了好几次,“车后座都是血,司机得清理好一阵子吧,给人家添了多大的麻烦。” 好心人帮助让王女士感动,这也是留在她内心的一点慰藉,但行凶者和打砸者的行为却让她困惑,“他们为什么对自己人动手”,王女士想了好几天,还是想不通。 ■韩宠光的态度是,如果示威会导致打砸,那他愿意放弃。 韩宠光今年31岁,河北邯郸人,在西安的一家机电广场租了摊位,做五金生意。9月15日那天中午,姐姐告诉他,公安局打电话找他。 在公安局,韩宠光不但看到了公安系统的相关人士,还看到了机电广场的经理,甚至他们所在街道的负责人,其实,这次会见很简单,韩宠光在日本宣布计划将钓鱼岛国有化的当天,得到机电广场数百商家的签名,向公安局申请9月18日抗议示威,公安局的相关人士希望他放弃这次示威申请,因为从15日的反日示威情况看,个别人借机打砸,出现了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变化。 韩宠光的态度是,如果示威会导致打砸,那他愿意放弃。 从公安局出来,时间已经是下午3点,道路上示威和围观的人很多,很快,身着红衣的韩宠光发现,情况果然出现了混乱,个别人似乎不是来抗议,而是专门来发泄、破坏的,不断有日系车被砸,甚至一些参与砸车的人还会“总结经验”,比如,要集中力量砸同一辆车,不要分散。 韩宠光看到的这批人有十多个,砸了一辆尼桑天籁,打了车主,把车掀翻,之后,对一辆丰田RAV4如法炮制,在之后,这批人甚至把路中间的隔离栏杆全部踢倒,堵住路拦车。很快,一辆尼桑被拦住,车上是两名女孩,韩宠光赶紧过去劝:“你们都是年轻人,不要欺负女孩子。” 这伙人似乎很“义气”,果然被“将”住了,放过了尼桑。但是,1分钟之后,他们又拦住一辆日系车,开车的是一对母女,女儿看到有人砸车,吓哭了。韩宠光又来解围:“说好了不砸女孩的车,怎么又开始砸。” 于是,这批人开始向前走,韩宠光想继续跟,但看到相反的方向过来了很多人,他赶快催促那对母女:“别往前开了,从倒着的隔离栏杆上轧过去,掉头跑。”但是,女孩车技生疏,精神紧张,试了几次不成功,韩宠光只好帮他们开,加大油门冲过栅栏,然后下车去追那批砸车的人。 ■韩宠光一人赶上了那批砸车者,但无法确认凶手,只能整体性地拍摄视频,希望能将凶手也纳入其中。 数十米外,很多人围着一辆车,而那批人已经继续向前走,韩宠光跑过去,挤过人群,看到一位老人倒在白色卡罗拉前面。“老人头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浓浓的血,还大口大口地吐血沫子。” 韩宠光想起来,因为申请示威的原因,自己有公安局一位所长的电话,打过去发现,对方已经到示威抗议的中心地带“钟楼”去执勤了,可能是钟楼一带接打电话的人太多,信号很差,电话里声音很不清楚,断掉之后再也无法接通。 周围群众有人喊“报警”,有人喊“打120”,韩宠光回忆说,“我当时想,不能再耽误了,就帮助他们家人把伤者抬到马路对面,正巧,来了辆空出租车,我那时样子可能比较凶,大声问‘拉不拉’,司机想了想,一点头,我就把伤者塞进了后座,对伤者的老婆说,赶快走。” “出租车走了之后,我就问他们家的那两个年轻人,后来知道是大儿子和未婚妻,问他们记不记得行凶者的样子,他们都说记得,我就带着他们去追那批砸车的人,打算找到行凶者之后,慢慢靠近,拍下照片,或者一直跟着,等到行凶者落单,再报警控制。” 但是,他们三人走到玉祥门后,伤者的大儿子和未婚妻担心老人的伤情,要赶去医院。韩宠光劝他们:“医院里有医生救治,但如果你们现在不去锁定凶手,回头再找可就大海捞针了。” 但两人还是放弃寻找,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去了医院。 韩宠光一人赶上了那批砸车者,但无法确认凶手,只能整体性地拍摄视频,希望能将凶手也纳入其中。 ■“西安公安”又连发4条微博,提醒市民要“理性爱国,拒绝暴力。” 李建利受伤的位置位于环城西路中段外环、玉祥门以南530米左右,旁边是一家名叫“顺和”的商务酒店,附近还有建设银行、西安银行、唐久便利店、裕源茗茶等商家,但在事发时,这些商家的店员大多在紧张地看店,很少有人去围观。在裕源茗茶工作的廖小姐回忆,当时路边站满了人,虽然她所在的是茶叶店,但在那种气氛下,打砸起来很难有理性,自己的心里也很紧张。有商家目击称,路边围观的人中间很可能有人拍下了事发经过,因为“围着卡罗拉拍照的有上百人”。 寻找凶手的工作在警方和民间共同展开,事发第二天,韩宠光、伤者大儿子、准儿媳来到西安市公安局莲湖分局环西派出所,警方将韩宠光拍摄的视频慢放,家属一眼便认出了现场行凶者,嫌疑人圆脸、身材较高、较胖,在视频中光着上身,手里拿着白色T恤,T恤上有血迹。 不过,视频中,嫌疑人的存在时长很短,而且是侧脸,为了征集线索,韩宠光动用了早已注册、却一直空白的微博“HCG5211”,将这张侧脸照公布,到目前为止,已有数名网友给警方提供了照片,有网友拍到的照片显示,嫌疑人的额头似乎在打砸中受伤,因此脱下了T恤擦拭血迹。 伤者的家属也在微博中征集线索,希望目击者能向他们或警方提供线索。 在西安全市范围内,9月15日的打砸烧事件造成了不少私人和公共财产损失,西安市警方9月16日发布通告,今后禁止在明城墙以内,特别是钟鼓楼广场、新城广场等区域举行集会示威活动。同一天,西安市公安局官方微博“西安公安”连发5条微博,对9月15日西安市示威抗议中出现的个别打砸烧等情况做出表态:对广大市民和学生的爱国热情,我们非常理解,并予以保护。全力保护市民财产安全,坚决依法打击打砸烧违法犯罪分子。 同时,西安市公安局公布了两部举报电话。随后,“西安公安”又连发4条微博,提醒市民要“理性爱国,拒绝暴力”,表示“爱国”不是挡箭牌,侵犯私产就是犯罪,同时公布了一个举报邮箱。 ■“要是我们晚到半个小时,砸车的那拨人就从玉祥门往城里走了,那样的话,我们就碰不上他们,唉,我的心,悔得呀。” 丈夫的重伤让王女士的精神受到了巨大打击,一度神情恍惚,两天后总算挺了过来,她不能接受,这么可怕的事情怎么会落到他们的身上。 闲下来的时候,王女士总在说:“要是我们晚到半个小时,砸车的那拨人就从玉祥门往城里走了,那样的话,我们就碰不上他们,唉,我的心,悔得呀。” 王女士家的丰田卡罗拉是去年4月买的,精打细算,等到了经销商的促销活动,价格打折,还有赠品,车价10万多,低配,加上各种税费、保险,一共花了12万。 王女士和丈夫都是莲湖区电器厂职工,工厂多年前效益不好倒闭了,他们的档案都转到劳动服务公司。目前王女士已经办理退休,每月退休金1500元。丈夫李建利还不到办理退休年龄,现在和大儿子在同一家二手车中介公司工作,二儿子在类似的中介公司打工。 买车对这个家庭来说是件大事,需要动用多年的积蓄,反复比较不同车型的性价比。 王女士哽咽着说:“看着自家的车被砸,心里真是难受啊,舍不得,真舍不得。” 她的丈夫李建利一向很珍惜这辆车,冒险阻挡了一下。大儿子李斌事发时和李建利站在车的同一侧,他看到父亲试图让砸车者改变主意,对他们说:“我也是中国人,我也保钓爱国……”这句话被两记重击无情截断。通常用在摩托车上的U形钢锁成了致命凶器,将李建利的颅骨砸了一个V字形下陷的洞,在X光片中清晰可见,在手术台上,医生从这个伤口中清理出数枚碎骨。 李斌牢牢地记住了行凶者的样子:壮实,短发,穿白T恤、牛仔裤,T恤上印着一个黑色的字母“D”。 李建利倒在车前,打砸的人没了阻碍,继续砸车。可能是李建利的重伤让打砸者有所忌惮,相比其他被砸毁掀翻的车,卡罗拉算是逃过一劫,以至于很多网友看到现场照片时怀疑那仅仅是个车祸现场。 不过,头颅重伤给这个家庭带来的伤害严重得多,谁也不知道李建利未来的康复状况,如果身体右侧无法恢复基本的行动能力,将来的生活将会十分艰难,这个普通家庭将陷入困境。 然而,未来的事情王女士还不敢去想,单是眼前的困难就已经令她有些束手无策。15日当天,李建利包括手术在内的医疗费用就高达1.8万元,之后每天平均费用都在4000元左右,短短六天下来,已经花去将近4万元。 王女士说,她去问过了,由于打斗受伤的医疗费用,医疗保险不能报销,现在他们只好向亲朋好友借钱应急,“第一天的1.8万元是我侄子刷信用卡支付的,可是每天的费用都很高,也不知道需要治疗多久,不敢想”。 王女士得到另一个坏消息是,六个月之后,丈夫李建利还要接受二次手术,用一片钛铝合金修复破损的颅骨。同病房的患者刚刚完成了相同的颅骨修复手术,患者家属告诉王女士:“那片钛铝合金外壳的价格高达1.7万元,如果修复面积大,价格还要增加。加上手术费和治疗费,最后总花费大概在3.8万到4万之间。” ■这次反日示威,他从一个申请者,变成了救人者,目睹了事件中令人沮丧、难过、费解的一面,看到了无理性宣泄的可怕。 韩宠光说,15号那天晚上,他一直睡不着,那一幕像电影片段一样,在他心里反复: 打砸者拦住那辆尼桑车,车上的母女躲到了一旁,女儿害怕得大哭,他拨开人群冲过去劝,“说好了不砸女孩的车,怎么又开始砸。往前走,往前走!” 那批人果然“仗义”地走了,韩宠光帮母女开车,轧着翻倒的隔离栏杆调头,等到他继续追过去,拨开下一群围观者,看到的是一个老人倒在血泊里。 韩宠光觉得,是他把凶手赶到了李建利一家那里,如果晚一点,虽然尼桑车被砸,但李建利会躲过重伤。 “往前走,往前走!”如今,这句话在韩宠光听来,像一个噩梦。 “我倾尽全力帮助李建利一家,也是在消除我的愧疚,我多做一点,愧疚就少一点。” 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往前走”是无奈和唯一能够采取的方法,“先救眼前的,说服打砸者去找下一个目标,然后再去劝”。 在一家已经提前关门的丰田4S店,那批打砸者破坏了卷帘门,甚至已经有人进入大厅砸车。大厅里摆放着多辆丰田普拉多和陆地巡洋舰,价值上千万。年轻的店主跪地求饶,闻讯赶来的年迈邻居从打砸者手中抢来一根铁棍,拼出老命帮忙护店。韩宠光又一次冲到前面劝解,说的还是相似的话:“可以了,可以了,往前走,大家往前走。” 韩宠光是个性情中人,富有正义感,行动力强,平时热心公益。他和几个朋友特意做了统一的红色衣服,组成“义工之家”,为贫困地区孩子、残障人士和弱势群体服务。遇到紧急情况,他也爱见义勇为、拔刀相助。不过,他也说自己有时候过于直率,容易着急,得罪人。 这次反日示威,他从一个申请者,变成了救人者,目睹了事件中令人沮丧、难过、费解的一面,看到了无理性宣泄的可怕。 ■经历了这次事件,韩宠光和很多人一样,深感理性、善良、正义的宝贵,在多数人围观、少数人打砸的状况下,站出来劝说、救人,需要强大的内心。 不单单是日系车主,任何人都没有安全感可言,一家“浪琴”表店被一些打砸者认定与“日本浪人”存在关系,于是表店被砸,不易砸碎的手表遭哄抢,甚至有人看到,一名大学男生因为穿了日本品牌川久保玲的外套,一边被骂“卖国贼”,一边被扒得只剩内裤。 经历了这次事件,韩宠光和很多人一样,深感理性、善良、正义的宝贵,在多数人围观、少数人打砸的状况下,站出来劝说、救人,需要强大的内心。在救人的路上,韩宠光也曾感觉势单力孤,搀扶李建利之前,他大声向围观人群求援,但无人响应。 同一天的下午两点左右,在西安市长安中路由南向北方向的机动车道上,年轻人李昭手持一块纸板的照片打动了数以十万计的网友,纸板上写着“前方砸车,日系调头”。 如果在环城西路北段,在韩宠光劝说打砸者“往前走”的时候,不远处还有一个“李昭”,李建利也许可以幸运地躲过这次厄运。 ■文并摄/本报记者 李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