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全民捡烟头难逃“运动式治理”

咸阳全民捡烟头难逃“运动式治理”
 

　　一个多月前，陕西省咸阳市的城市清洁热情，被一根根小小的烟头迅速点燃；一个月后，市民在家守着捡拾回来的烟头不知所措。“烟头政策”如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留在咸阳市大街小巷的是尚未冷却的坊间热议

　　法治周末见习记者 李秀卿 法治周末记者 韦文洁 发自陕西咸阳

　　10月22日14时左右，陕西省咸阳市民生路附近。

　　刘爱荣正在她的沙发上闭目养神。这间约十来平方米的值班室，墙上凌乱地贴着旧报纸，刘爱荣的工作是看大门。10月20日之前的这个时候，她常在外活动：捡烟头。

　　门口就是交通繁忙的马路。一辆货车在路边停下，司机下车抽了一根烟，随手将烟头扔在了地上，甚至没有踩灭。

　　“你看，要捡的话很容易。”她说。

　　“听说20日以后就不收烟头了，我也就不捡了。”刘爱荣盘起腿坐在她的旧沙发上，对《法治周末》记者说。

　　刘爱荣所说的“收烟头”，是咸阳市从9月中旬开展的“全民捡烟头兑换5分钱”活动。媒体报道称，咸阳市政府已回收700多万个烟头，兑付十几万元。

　　此次鼓励市民捡拾烟头活动，是咸阳市开展“纠陋习、创国卫，共建国际化大都市”百日集中整治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

　　咸阳市秦都区创建国家卫生城市、创建国家环保模范城市领导小组办公室文件显示，鼓励市民捡拾烟头活动从9月20日持续到10月30日，同时进行的还有秋季灭鼠活动，每消灭1只老鼠奖励1元钱。

　　《法治周末》记者采访得知，10月20日前后，秦都、渭城两区多数街道办事处结束了回收烟头的行动。另有报道称，秦都区渭阳西路街道办事处早于10月8日就停止了回收烟头。

　　但在10月26日，当地媒体报道称：针对近日有媒体称“捡烟头”的活动因为遇到一些问题而面临终止的说法，10月25日上午，咸阳市双创办紧急召开会议，重申“百日集中整治活动通知要求”，要求有关部门继续实施“捡一个烟头兑换5分钱”活动至少持续到12月30日。

　　资金困窘

　　咸阳市倡导该活动时，要求以镇办(街道办事处)为单位兑付，但是并未说明钱从何来。各街道办事处处于没有足够资金继续支持该项活动的尴尬

　　渭城区民生路上，老人们不再拎着口袋找烟头，一些人在街边的麻将桌上开始了下午的娱乐。“没利了。”一位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老人说，“谁还捡呢。”

　　秦都区吴家堡街道办事处一位工作人员向《法治周末》记者解释，活动停止的原因是：“困难，钱。”

　　但咸阳市“双创”办工作人员吴向田告诉《法治周末》记者，活动停止的原因是没有人交烟头了，街道已经被捡拾干净。

　　在市民梁贤义看来，“这个价钱太高。一个5分钱，我等于捡钱呢”。梁贤义表示，“创卫”可以把价钱稍微调低一点，况且，老人捡烟头一方面是锻炼身体，一方面也有乐趣。

　　“一两分钱就可以了。”他向《法治周末》记者表示。

　　梁贤义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烟头数量之多出乎意料，这给经济能力有限的街道办事处带来了尴尬。

　　秦都区双创办在相关文件中规定：各镇“向送交烟头和老鼠尾巴的市民群众兑付奖金，要切实做到及时足额兑现”。然而，秦都区一位官员告诉《法治周末》记者，咸阳市倡导该活动时，要求以镇办(街道办事处)为单位兑付，但是并未说明钱从何来。

　　据了解，秦都区吴家堡街道办事处兑付的烟头款为四万五千九百多元，但是秦都区财政划拨的款额为1万元。办事处借钱兑付了3万元现金之后，尚有1万5千元无法兑付。只能是将交烟头居民的联系方式记下来，财政困难解决之后再予以支付。

　　为了不影响活动继续进行，秦都区双创办正在从区财政为各街道办事处争取资金。

　　事实上，同样的难题，也困扰着渭城区。各街道办事处处于没有足够资金继续支持该项活动的尴尬，“等上面拨钱”。吴家堡街道办事处负责人说。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员告诉《法治周末》记者，平均每个办事处1万元，秦都区所辖参加捡烟头活动的办事处为10个，需要资金10万元。且这些资金尚未全部拨付到位。渭西街道办事处兑付较多，秦都区财政为其已拨付3万元，为吴家堡街道办事处拨付1万元，其余街道办事处的活动资金均是部分到账。

　　“这两年搞双创区里投入很大，我们(资金)也紧张。”该官员说。

　　10月20日前后，原计划为期40天的捡拾烟头活动截止。

　　天不亮就排队交烟头

　　捡拾烟头活动是被临时提出来的，事先并无周详论证。而街道办事处不再回收烟头，也是因为烟头来路无法辨别

　　除资金之外，烟头从哪里来，也是事先未曾预料到的问题。

　　梁贤义总共捡了13360多个烟头，换来660多元，这是个辉煌的战果。梁贤义住在咸阳火车站附近，他认为，这种地理优势是收获颇丰的直接原因。“一个烟头5分钱，满地黄金啊。”

　　“每天早上送完孙子上学，能捡四五百个烟头。中午送娃的时候，又转一圈，带(烟头)回来。”梁贤义说着捡烟头的心得，“晚上吃完饭也会捡。”

　　9月29日到10月1日，是咸阳火车站人流量最大的几天。那几天，梁贤义最多一天能捡一千多个烟头。

　　有一次，有个拾荒者捡了一千多个烟头给梁贤义，表示自己既不是本地户口也没身份证，这些烟头“你可以给我算三元钱”。梁贤义拒绝了。

　　像梁贤义这样捡拾烟头的市民，一度使咸阳马路变得十分干净，大街上几乎见不到烟头。

　　但是，环卫工人冯珍对市民捡拾烟头的热情不以为然。她认为，总有人“想办法给你糊弄”。因为，没有办法分辨烟头是否是在街上捡的。冯珍告诉《法治周末》记者，有市民会从社区活动室里找烟头，“又干净又没有被车压扁，一看就知道不是马路上的”。

　　一根烟头5分钱的高价对一些市民而言，是具有诱惑力的奖励措施。因此，街道办兑付处一度十分忙碌，许多人天不亮就排队交烟头。

　　据秦都区吴家堡街道办事处环卫所所长王武权介绍，截至10月22日中午12时，该办事处已经回收了91万个烟头。这些烟头分堆在两个房间，推开房门，浓浓的烟味扑鼻而来。《法治周末》记者看到，登记在簿的兑付居民名单有二十多页纸，约三百多人。

　　“捡烟头比捡矿泉水瓶都好，一个瓶子才两分五。”王武权说。

　　对于烟头的来路，王武权说，由于没有严格检查标准，只要是烟头都会收下。

　　前述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员告诉《法治周末》记者，捡拾烟头活动是在9月18日，咸阳市召开创建国家卫生城市举报热线市民代表第四次奖励大会上，被临时提出来的，事先并无周详论证。而街道办事处不再回收烟头，也是因为烟头来路无法辨别。

　　环卫工人被论斤下硬任务

　　街道办事处为环卫工人捡拾烟头下了硬任务。清洁工每人2斤，公益性(岗位的工人)每人1斤。但是，该街道办事处的四十多位环卫工人，不是每个人都能完成这个任务

　　虽然捡拾烟头、清洁街道是环卫工人的本职工作，但是对咸阳市渭城区某街道办事处环卫工人而言，捡烟头反倒成为负担。

　　该办事处环卫工人冯珍与同事捡了1500多个烟头，预计能兑付70多元奖金，但是当拿到街道办事处兑付奖金时，却被拒绝了。“开始说给钱，一看是扫地的，就不给了。”冯珍说，当然，清扫街道是本职工作。

　　不久，该街道办事处为环卫工人捡拾烟头下了硬任务。

　　“清洁工每人2斤，公益性(岗位的工人)每人1斤。”10月23日下午，冯珍在马路上挥动着扫帚，一些烟头混杂着树叶和尘土被扫到垃圾堆里。

　　该街道办事处一位负责人说，每个工人的任务是1斤。但是，该街道办事处的四十多位环卫工人，不是每个人都能完成这个任务。

　　刘爱荣的朋友就是公益性工人，正为捡不出1斤烟头而发愁。刘爱荣听说后，将自己存在暖气片下还没来得及兑付的半斤烟头送给了她。

　　“反正20日就不收了，我留着没用。”刘爱荣说。

　　冯珍的同事曹芳为了完成任务，每天上街扫地时都带一个专门的塑料袋，看到烟头就放进袋子里，边扫边捡，扫街的速度就变慢了。“扫着方便，但是捡着不方便。”曹芳说。

　　曹芳的母亲也捡了半斤烟头，因未来得及兑付，便交给女儿，加上之前自己捡拾的烟头，称了一下足够1斤，曹芳如释重负。

　　冯珍告诉《法治周末》记者，不能完成捡拾任务的工人将在工资中被扣除50元。

　　有人回忆起上世纪80年代东北某县的灭鼠运动。当时，县政府要求每个乡镇一周内灭鼠2000只，须以老鼠尾巴为证。

　　目前，尚未来得及将烟头兑付现金的居民大多不舍得将烟头扔掉，以备政府再度出钱回收。

　　渭城区某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告诉《法治周末》记者，“创卫”的道路保洁标准很严格，路面每千平方米面积内的果品、纸屑、烟头、痰迹均要少于4个(处)。

　　《法治周末》记者了解到，市区各街道办事处正试着将道路清洁、居民管理等纳入常规有效的管理渠道。

　　咸阳“创卫”之路

　　捡拾烟头不过是咸阳“创卫”冲刺阶段举措之一，但这次突击性行动却成为百日集中整治活动中最引人瞩目的焦点

　　曹芳觉得捡烟头那几天，咸阳的大街小巷的确干净多了。这段时间，也是咸阳市对市民随地吐痰、乱扔果皮垃圾、乱摆乱放的集中整治时期。

　　不过在曹芳看来，自从回收烟头行动告一段落，大街上的烟头又有增多之势了。

　　捡拾烟头不过是咸阳“创卫”冲刺阶段举措之一，但这次突击性行动却成为百日集中整治活动中最引人瞩目的焦点。

　　10月12日至15日，国家创办卫生城市技术评估组到咸阳进行评估。咸阳市双创办工作人员告诉《法治周末》记者，虽然评估已经结束，但是除陋习活动要延续到年底，捡烟头“作为阶段性的举措，只是给大家提供警示和爱护环境的作用”。

　　为创建国家卫生城市，咸阳市争取了5年多。2005年，咸阳市成立创建国家卫生城市、创建国家环保模范城市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为双创做准备。

　　2009年，咸阳市通过省级“创卫”验收之后，成为陕西省推荐为国家卫生城市创建城市之一，之后是一年的创建期，创建期满后，需接受暗访与技术评估。

　　技术评估的结果并不反馈，还有一段时间的整改和提高阶段。“现在就是这个整改提高阶段。”咸阳市委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法治周末》记者，市委市政府持续5年坚持抓此事，克服了各种困难，面临了较大的压力。

　　事实上不只是咸阳，河南洛阳的“创卫”冲刺与此类似。

　　2007年7月，洛阳市一街道办事处出台措施，向辖区群众承诺每打死一只苍蝇奖励5毛钱。该措施实施当天上午两个半小时内，收购苍蝇2000多只，支出1000多元。

　　同样，2005年5月，焦作市为推进“创卫”工作开展有奖捡烟头活动，每捡1000个烟头奖励10元钱。活动开展10天，政府部门共收到烟头110多万个，发出奖金1万多元。

　　目前，咸阳大街小巷捡烟头的人锐减，但仍然有人对捡拾烟头换钱报以持续的期待。偶尔有几个弯腰捡烟头的身影，在大街上格外显眼。但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对于何时重启回收行动语焉不详。

　　(应受访者要求，部分人名为化名)

　　常态治理胜过运动式突击治理

　　法治周末见习记者 李秀卿 法治周末记者 韦文洁

　　对于咸阳市政府采取各种措施，向“创卫”冲刺之举，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张千帆认为，此行动在决策之前并未考虑周全。咸阳市政府是否计划常态治理尤为关键，如果只是临时应付，则是不该出现的行为。

　　“政策出台的公共参与不够。”张千帆说，城市的市容卫生是全市市民的事情，不应该由政府单方面拍板决定。否则，在执行中往往出现虎头蛇尾的情况。任何国家，政府一旦出台相关政策，社会必然作出某种反应，附和、抵制抑或无动于衷，因为这是政府作出的有约束力的决定。

　　不合理的措施之所以会出台，是因为政策决定过程中缺乏民众参与。政府应该有吸纳民意的愿望，民众也应该有参与意识。

　　“如果市民反对或不在乎，或者利弊成本没有说清楚，就往往产生运动式的现象。”张千帆说，“可能不是想搞一场运动，但是效果最后跟一场运动差不多。”

　　海南大学法学院教授王琳旗帜鲜明地对《法治周末》表示，反对运动式、突击式的治理，赞成有规划的治理。因此，他认为一条政策是否纳入到日常机制中就至关重要。

　　上世纪的“除四害”与此有相似之处，都是运动式治理。王琳认为，如果政府通过市场机制的管理方式具有可操作性，以后可以继续尝试，毕竟从长久来看，城市管理重在“平时”而非“评时”。

　　张千帆也持相同观点：从效果出发，如果捡一个烟头5分钱有可操作性且可以持续，的确能起到有效改善城市市容的作用。

　　王琳也认为，捡烟头行动并没什么错，“本身就是一种宣传机制”。

　　“在创建卫生城市，评优过程中，政府应将活动本身的意义摆正。如果不是为了评奖，而是为了使市民提高认识，这倒未尝不可。”王琳说，“如果不是出于非常功利的心态，这个政策的目的还是好的。如果目的是为了应付上级检查，这种出发点就是错的。”